皇宫里到处都是眼睛,这是个坏消息。
但正如石头缝里能长草,坏事也夹带了轻微好处——眼睛监视下的都是能走能蹦的活人,谁有闲心对死者嘘寒问暖?故而泰兰殿与皇后寝宫双双免除了盯梢麻烦。
可如果有人鬼使神差地贴在泰兰殿的宫门上听一听,保准要发白毛汗,那里面呜咽声勾连不断,指不定是哪方鬼怪逗留寻衅。
所谓无巧不成书,偏有人往里闯,看他血污泥泞、鞋袜不全,难道是冤死鬼索命?
老“鬼”见小“鬼”,两眼泪汪汪。
“你是谁?!”
“你又是谁?!”
“我是吴王郭瑀。”
“哦,那我是左军将军冯洗砚。”
这话,双方对答流畅,没个嗑愣绊的,都是坦荡作风。
吴王用小手搓了搓鼻头,把哭糯了的鼻涕拖出来一截。
“你不会是我姐姐的儿子吧?”
“你姐姐是谁?”
“当今皇后呀。”
吴王拨浪鼓似的摇头,拍了拍屁股下的地板,咧开嘴,哭腔浓重:“我母妃是蕙贵妃。”
“诶,那你在皇后寝宫做什么?”冯洗砚环视四周,空无一人,“她们呢?”
吴王从地上愤然爬起,小短腿小屁股都是累赘。“这是泰兰殿,我母妃住的地方!”
“嗨哟,我走错地方了!对不住啊,劳烦殿下代我向蕙贵妃致个歉,我着急找姐姐,先走一步。”冯洗砚裹紧了一身破烂衣裳,就要离开。
“不用了,”吴王抽泣不休,“我母妃已死,这里没人呆了,我是从皇祖母那里偷溜过来的……”
冯洗砚那只丢了鞋的赤脚刹在半空中,下一瞬就转回身来,带着惋惜且同情的心绪来到小男孩面前,和蔼地半蹲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呐,你管皇后也叫娘,那我按宗亲也就是你的舅舅了。听舅舅说啊,你母妃因为行善积德,提前到天上享太平去了,她现在过得可好了,你应该替她高兴,对不对?殿下是男子汉,这样哭哭啼啼的,蕙贵妃从天上看下来,那真要着急坏了,你肯定不希望她为你唉声叹气吧。现在舅舅帮你擦掉眼泪,殿下从此不准哭咯?”
吴王这个年龄的孩子经不住骗,他喉咙里还在呼哧呼哧地喘气,却硬憋着不再流泪。“舅舅,那我母妃和母后娘娘在一起吗?她们会不会吵架?”
“殿下糊涂了,除非你母亲托梦来叨扰我姐姐……等等,殿下为什么会发此疑问?”冯洗砚心头莫名笼上一层阴影。
吴王歪着脖子,字字咬在听话人心尖:“母后娘娘病死了,就在母妃自戕之后。”
“不可能!”冯洗砚重心不稳,摔了个屁股墩。“你亲眼看见的吗?小孩子不能说谎!”
“我没说谎,不信,舅舅去问父皇呀。”
“当然要问,你跟我一道去!”冯洗砚耳内鸣响,脑腔子中都是此起彼伏的水浪声,一如他败于敌军、被推落水的情境。
有吴王带路,二人走的都是捷径僻道,左拐右摆、绕过了侍卫的布防。
这会儿还得谢个“巧”字——在恒祥殿耽搁上些许工夫,皇帝前脚刚迈进耕熹殿,后脚就来了左军将军舅甥。
皇帝与冯洗砚对上眼时,少不了心潮澎湃,讶异得差点跳上御案。
“你、你不是在阵前失踪了吗?没死啊?”
“陛下的意思,是盼着微臣死?”冯洗砚牵着吴王,激动地颤抖起来。
“你也放肆!洗砚是朕的小舅子,一家人能不想你好吗?朕只是惊讶,你到底怎的就失踪了,又怎的出现在宫里。”皇帝新缠上烦恼,暂时抽不开嘴传唤蒲垠给天牢里那对半死不活的人赐毒酒。
冯洗砚大手一挥,脸色铁青:“先不说这个。请问陛下,我姐姐在何处?”
“你说呢?”
“微臣听吴王三言两语,说是皇后病逝,可有此事?”
皇帝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语气软了下来。“瑀儿所言属实,雪退……不久前告离人世。”
“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皇上叫她受苦受难了?!”冯洗砚握紧拳头,猛跨上前,吓得天子连退数步,想喊人来,又见吴王被小将军掌控在手,不得不作罢。
“朕疼爱雪退都来不及,决计做不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去问问太医院的庸碌们,朕斥责他们有多严厉,就说明对皇后有多关切!她的身子骨腐朽不堪,纵然有国师灵丹妙药护体,还是撑不到大功告成的时刻,能怪朕吗?咦,说来好久没看见国师人了,哪儿去了?算了,暂不纠结这个,还是和你这小子说理要紧。前后细想,真正触发皇后绝命的人可不就是她的好弟弟、冯洗砚你嘛!当日听闻你阵前失踪,好端端的皇后霎时昏厥过去,方才酿成如今惨剧,你才是害死雪退的元凶!”皇帝脑筋转得快,一条三寸舌只拣损人利己的话说。
冯洗砚弃了几年文、使惯了兵器,倒听不出旁人话里的阴谋阳谋了。被皇帝连珠炮似的戳着痛处,小将军只有发懵愣神的份,胸内积攒的是满满的自责愧疚。“是、是我害死了姐姐……”他嗫嚅,完完全全落入了皇帝的陷阱。
“朕没有罚你擅离值守,没有罚你坑害国母,没有罚你私闯禁宫,实在是宽容得不能再甚了,你又有什么脸面来要挟朕、辱骂朕、质疑朕!”皇帝扭转劣势,激昂愤慨。
冯洗砚汗泪齐流、心碎难安,腿一松,膝盖大力磕在地下。“姐姐,我对不起你。”
“舅舅……”吴王抱住将军的后背,同病相怜。
“你要是真心认错,收拾罢还回边疆前线效力去。对了,关于你这副狼狈模样,是不是该向朕解释解释?”
冯洗砚狠狠捶了自己几拳,好歹回了点神,毕竟,他从今往后一切的感情寄托都只能放在荒凉的边疆,唯一能用来抵罪、告慰亡姐的方法就是杀敌灭寇。“十数天前,微臣率分队在疆界例行巡防,被东南西北四路外族人的联盟军围困,苦战多时、偏偏等不来支援,微臣疏忽大意、中箭落马,坠身湍急河流失去知觉,醒来时已被冲到京城外郊沙石滩上,又无车骑又无钱银,不能回到边疆,便徒步进城,想着向皇上告罪后重新领军赶赴边疆,为国争光。”
“哼,你倒命大,所幸不是懦弱无能、阵前脱逃,否则朕砍了你的脑袋!”皇帝不耐烦地嘲讽。“不过你难得回家一趟,去相国府好好尽孝父亲跟前,养精蓄锐够了再上路。”
“微臣领命……皇上,微臣还有个不情之请,求陛下准许微臣前往姐姐宫中看她最后一眼,终了做弟弟的本分。”冯洗砚紧紧拧着眉头,否则又该洒泪当场。
皇帝怕他撞见司柟、听了不该听的话,思前想后还是拒绝。“雪退生前吃了不少苦头,死亡或许是个不错的解脱,你又带着生气前去扰她,雪退的阴灵会被冲撞的。等她送葬入殡那天你在灵堂里点一株香、磕几个头,就算是做弟弟的本分了。”
“这……好吧,微臣知道了。”冯洗砚踉跄地撑起两条腿,作揖,“那么微臣先回相府了。”
“舅舅!”吴王见势急忙喊停,转而与皇帝讨论,“父皇,我不想呆在皇宫里了,我要跟舅舅去军营生活。”
“为什么?太后对你不好吗?”皇帝吃惊地问。
吴王摆手,揉着衣服下摆,好容易才不受悲情影响。“母妃没了,我觉得在宫里很孤单、很可怜……”
当皇帝从制药的热情中清醒过来时,他一直都不敢面对吴王,这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如果晓得母亲死因的源头来自父亲,该会多么痛苦?他确实有打算让吴王尽量远离是非,只是没想到这孩子先提出了请求。
“去军营里锻炼锻炼,将来成为江山社稷的匡扶者,很好。”皇帝道,“你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出息,父皇以你为荣。这样,你也不必滞留此间,当下随舅舅去吧,届时他捎带着你一同去军营磨砺。”
吴王悲苦多日的脸孔总算透出一丝欢喜表情,拽着冯洗砚的胳膊,眼眸晶莹。
费了这许久的气力、口舌,皇帝感念终于将冯洗砚打发走了,一拍前额,又想起来那件大事。
“蒲垠在哪儿,进来面圣。”他冲殿外高喊,纳闷采红御使康豆还没回到自己身边。
侍卫总管应声而入。“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你去弄点饮水,请天牢里两个刺客润润喉吧,最好能叫他们永远歇在那儿。”
蒲垠眼睛一转,皇帝的肚肠是黑是白了然于目。“臣领旨。”
俗话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皇帝被冯洗砚折腾的一时半刻,看似没误着事,其实算盘早就不按黑路子打了,怎么说?往下看便知。
却说蒲垠捣腾毒酒的本事高明,离了耕熹殿没浪费一点一滴的时辰,转眼就捧着托盘去天牢问候徒儿了。既然是高手,管他忠奸,好眼力明摆着,因此才到监牢入口,蒲垠就察觉到了异样。
堵死在这头就行了。蒲垠这么想,恐怕天牢里变数已生,再进去也无济于事。
果不其然,耳边窸窸窣窣传来脚步声,打个呵欠的工夫,三个人形晃到跟前。
“殿下,您不在天牢里好好呆着,出来散步吗?”蒲垠把托盘搁置在脚边。“这拖男带女的,多糟心,要不要老头子送你上路?”
豫章王虚弱得和纸片人无异,背上还得驮着八角枫,哪里有心思和蒲垠搬弄嘴皮子。
“这位老人家,你也一把年纪了,莫要多管闲事。”第三人冷笑。
蒲垠心知肚明,的鸦、八角枫都不是他的对手,唯有这个陌生的第三人需要提防。“你是谁?”
“哎呀,我一直都挂着个虚名,总管大人不知道?”
“你是高手。”蒲垠凝视此人,“对地形轻车熟路,想必混在宫中有段时间了。”
“不和老人家弯弯绕了,我就是那个光不蚀嘛。”
“哼,国师是吧?照我看,最多算个神棍,你迷惑得了皇帝,迷惑不了我。国师,你带着我的徒儿想去哪里呀?”
光不蚀“嘿嘿”笑着,道:“出趟远门,不劳挂记。”
“那怎么行?我奉命请豫章王殿下喝点甜酒,正好当作践行酒。”
“总管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不会叫你为难,里面备了两个人,正好做交换。”
“哦?国师想的周全。只不知是谁当了替死鬼呀?”
“能是谁?无名小卒而已。总管大人先让个道呗,我的时间不太充裕。”
“住口”蒲垠忽地骂道,“真当我有闲情逸致和你斗嘴?把这两个刺客留下,别的我不和你计较。”
“老人家火气真大。”光不蚀撇撇嘴,“亏我为你考虑得周到极了,监牢里一男一女,面容俱毁,谁也不敢说做了假。”
蒲垠沉默半晌,接话道:“你为什么非得救他们?你以为又能躲到哪里去?光不蚀,我看你不是单枪匹马闯江湖的人,包括你混进皇宫,都是有筹谋、有背后指使的吧?说出来,我或许能饶你不死。”
“总管大人,你不会想知道答案的。”
“不说?那我自己猜。你混入皇宫时带着最初的目的,这个只要查明是谁引荐的你,顺藤摸瓜不难捋清。豫章王的出现恐怕不在你的预料之内,所以救他就是个应急之策,而皇宫里突发的情况只有一个——皇帝亲自曝出豫章王非他亲弟,那么豫章王的父亲是谁就成了问题的焦点。你如此紧张豫章王的生死,其实就是紧张他父亲的处境,所以你在为他父亲做事,对不对?我大胆地揣测,你来到京城,其实也是受他父亲指派。”
光不蚀舔了舔嘴唇,不置一言。
“一个普通人是调动不起来国师这样的高手的。据我所知,天底下倒是有个组织,内里能人辈出……国师是组织里的人,或许,豫章王的生父就是组织的首领,我猜得准吗?”蒲垠得意洋洋。
光不蚀干笑两声,道:“总管大人沾沾自喜的样子真让人讨厌啊。”
“我猜对了。”蒲垠兀地转换面孔,至少没有敌对的态度。“国师带我一起走吧,我想去大本营为本源大人效力。”
“什么玩意儿?”光不蚀深感意外。
“实不相瞒,我也是组织一员,在京城当了太久的二级掌事,腻烦得不得了。”蒲垠汲汲地说。
的鸦抬起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总管师父。
“是呀,殿下,我真的是组织里的人。尹圃,你听过这个名字吧,我是蒲垠,我也是尹圃!”
“你……”的鸦仍然蒙着深重的怀疑。
蒲垠着急了,跳着脚道:“五年前,五年前你欺瞒组织,没有刺杀储修梁,你记不记得有一位前辈来惩罚过你?我就是那个执行者。”
“这……”的鸦徐徐道,“你说得详细点,我才能做判断。”
“我从背后刺了你一剑,小惩大诫!你用力想想啊,是不是这样?”蒲垠道。
的鸦鲜有的恐惧感涌上心头,他认可了蒲垠的说法,同时对这个充满欺骗、伪装的世道哭笑不得。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国师,啊不,光不蚀大人,我真的不想在这个没前途的地方呆下去了,我的资质绝对已经到了一级掌事的水平了,我受够了得不到重用!求求你,带我一道回大本营吧。”蒲垠就差跪下来哀求了。
光不蚀为难地伸了伸脖子,眼角已瞟到侍卫们聚拢过来的阵仗。“哎呀,这个我就不能做主了……要不然我先带小主人回去,等到禀明本源,他若有意招募你去大本营,我再来接你?”
“好好好,请你千万带到这层意思,我会在京城苦等、死等的!”蒲垠兴奋地不得了,搓着手原地打转。
光不蚀暗笑,这人也算身手不凡的豪杰,可惜心里只有权势,定然对不上本源大人的眼缘。不过能暂时把敌人变成队友,于解救小主人一事百利而无一害。
“你等我回信吧,我们走了。”光不蚀扔下话,催着的鸦速速离开。
蒲垠正在疯魔糊涂的当口儿,哪里能意识到这会是个敷衍。“光不蚀大人和殿下慢走,我替你们打发了那些侍卫。”
“蒲垠师父,”的鸦临走时突然眼泛泪光,“天牢里代我和小八赴死的是小焱和皇后娘娘的宫女司柟,你向皇帝交差后,一定厚葬他们,拜托。”
“好说,好说。”
唉,莫要以为豫章王冷血无情,他自然无意以他人性命换条生路,这事还得从头说——的鸦和八角枫被拿下时,小焱正躲在皇后寝宫的橱柜中,心急如焚,却不得不和死尸同处一室;总算熬到外头侍卫散去了,他才要溜出,阴森森的宫殿里又来了个哭啼啼的宫女,扯着三尺白绫,一边告罪、一边把白绫悬在房梁上,看情形是要自尽;小焱本着善心,纵然暴露藏匿之所也要冲上去拦她,宫女吓一跳、没死成,彼此瞧着都不像坏人,索性双双交代了各自处境,原来一个是豫章王侍从,一个是故皇后奴婢;小焱还把无法救出主人的苦恼说了出来,司柟认为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苟活于世,干脆送个人情给小焱,把“替死之策”讲明,不想小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和司柟偷摸溜进天牢,恰逢光不蚀杀尽了所有看守、正把隐情说与豫章王。当得知小焱和司柟的决心后,光不蚀大赞忠仆,豫章王却始终不肯答应,但万事以大局为重,小焱自刎以示忠诚,司柟紧跟着去阴间伺候冯雪退,豫章王抱尸恸哭,然而木已成舟,他只得随光不蚀离开,之后便是与蒲垠絮语,此处不再赘述。
至于后来,铺陈的是光明坦途抑或幽冥曲径,走在不归路上的人,得记得点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