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才,一支笔逡巡纸面,直到墨汁子纠结成干,仍想不出只字片语以描摹大雪封山之肃杀。还得引前人河东先生妙句,半为致敬、半为疏解笨笔难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唯一不同的是,白髯垂钓客在时间的缝隙里被碾成了一种情怀,而眼下却有个实实在在的赏雪者,或者说,雪落得这样漫长,其实是为赏她。
章丹色的厚绒披风上绣着团团簇簇的兔子,每一只都活蹦乱跳,镶上石榴石的眼珠,娇俏可人。披风下伸出一双温润的玉手,轻拨古琴冰弦,散音,如大地深脉里蕴藏的生机,旷达却沉寂;泛音,如凌空寒霄的絮语,清灵悠远;按音,如世间百态的凝缩,高低起伏、阴阳协作,时而与儒论出、入世的机遇,时而与佛辩此、彼岸的因果,时而与道品生、死界的无为。
古琴的主人大约入了自己琴音编织的魔障,不然她缘何看着川山树石而流泪。
“小——情——”
身后传来呼喊,崩裂了亘古的宁静。
“小情小情,吃肉吗?新鲜的鹿肉!”
琴女收住最后一个颤音,回头,眼前一亮,却不是为了肥美的野味。
“美啊,真美。”琴女由衷感慨。
那位扛着剑、剑上挂着食盒的女孩儿皱眉,替琴女掸了掸披风上的积雪。“小情,你是不是冻傻了?走,咱们回山庄吧。”
“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吗?”
“……沈尽情,你八成又走火入魔了。还好本源只教你琴棋书画,要是教了武功,你一天得疯八遍!来来来,跟小姝走。”
“要是我带了纸笔就好了,把你画下来,你这捧烧在琼雪里的三昧真火。”沈尽情甜声道,又多看了同伴几眼。
“哈哈哈哈!”微妙的气氛霎时被抽空了,柳宫姝笑得仪态全无,食盒从剑尖滑下来,砸中了她的脑袋。“哎哟喂,疼……你不乖啊,越来越矫情了。三赖子哥说我穿这身红衣,像鸭血修炼成精,哈哈哈哈!”
“唉,你若不开口,确是仙女下凡,一开口,就变成粗枝大叶,可见不能和三赖子哥玩儿,近墨者黑。”
“小情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说教,管我是鸭血还是炭火,先回家呗。”柳宫姝揉了揉后脑勺,就要去抓她的手。
沈尽情侧身一避,淡然道:“不回去,我还没弹够琴、赏够雪呢,而且烈烈跑山里撒欢去了,我得在这儿等它,万一迷途了我还能去找找。”
“你走丢了我信,烈烈那个大胖小子才不可能迷路!”柳宫姝铁面无私地拆穿了借口。
沈尽情脸色忽地沉下来,鼻头发酸。“小姝,你别管我,让我在这里呆着吧,就一会儿,求你了。”
“怎么了?瞧你委屈的小模样,要是本源看到,弄不好还得怪我欺负你呢。”小姝戏谑道,她不太能体察旁人纤弱和敏感的情绪。
“别跟我提他!”沈尽情怒喊,修身养性了好半天,这会子全白费了。
“你在发脾气?究竟出了什么事?”柳宫姝紧张起来。
沈尽情走开几步,默然地端详着古琴面板渐生的断纹,低声道:“老早老早就出事了,你不明白?”
“不明白……咱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年,衣食无忧,前辈们都很照顾体贴,同窗们勉强也算友好和气,我学会许多武功,你则把琴棋书画习到了顶峰,更有一项殊荣是别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同窗里,只有你见过本源真容,他疼你就像疼亲孙女,你还有不称心的地方吗?”小姝掰着指头数叨。
沈尽情冷笑一声:“小姝心真宽。别人推你下枯井,再送来好吃好喝的,你就忘了从前在地上的自由、就忘了他们限你于桎梏的阴谋吗?”
“说简单点,我向来不通文字游戏。”柳宫姝擦了擦冻下来的鼻涕碴。
“好,我问你,你记得八娘和鸦爹爹否?”尽情目光凛冽。
小姝打了个大喷嚏,把眼泪震了出来。“当然,”她指着面前的雪山,“十年前,他们翻过这座山,穿越疆界线,往不知什么地方浪迹去了,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不错,那他们为何会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长乐山庄?”
“天哪,这个故事太长了,你要叫我复述吗?好吧好吧,不就是鸦爹爹和八娘被困皇宫,幸得光不蚀解救,一路护送到山庄嘛。前面乱七八糟的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光不蚀告诉本源鸦爹爹是他的亲儿子,本源和他们促膝长谈,高兴之余要求他们离开国土,躲个一世清闲。八娘和鸦爹爹知道我们在这里一切安好,欢欢喜喜地追梦追自由去了,可能也没我说得这么欢喜,总之就是这个意思。然后我们就长大了,完结。”
沈尽情绷着的脸稍有放松,毕竟她对小姝总是宽缓的。“你自己梳理了一遍,可清楚谁是推我们下枯井的人?哪里又是枯井呢?”
“这……本源是推手?皇宫是枯井?”
“是啊,你也这么想。现在我年已十五,本源说过,等冬天过去,到春日里结了桃子的时候,他就会把我送进皇宫,完成任务。”尽情捂住了眼睛,或许是被白雪晃得眩晕。
“小情是害怕了?没关系,我和你一起赴京,我保护你。”小姝一抬剑,又被食盒砸了脑袋。
尽情摇摇头,发髻上插着把改变了原型的飞刀,垂下的流苏乱颤。
“你有你的任务,没法保护我。”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本源让你学文绉绉的那套有什么用?像我,随便去哪儿只要背着剑就行了,你若要带家伙,左一架古琴、右一筐棋子、背上负着书篓、腰里缠着画卷笔墨,没走几步就累死了,真没劲。”小姝撅嘴抱怨。
沈尽情被逗笑了,露出一颗晶亮的小虎牙。“我们小姝,总这样欢腾,不知道天下哪个男人福厚,能娶了你这样稀世的美人。”
“呸!”柳宫姝面红耳赤,“除非遣风哥哥娶我,别人,不嫁。”
“臭丫头,他和你差十五岁!你这小坏蛋思春多年,还不罢休呀。”沈尽情为表强调,十只玉指一齐张开,又微抬一只小脚。
小姝慌得到处蹦跳。“那、那又如何,遣风哥哥皮嫩,许多年来还是那么玉树临风。哎呀,我和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呢,真讨厌!不理你了!”她踢开绊脚的雪,把食盒扔在地上,撑一撑宝剑、轻盈地踏空而去。
“也好,我自己一个人,清静。”尽情含笑目送。
一时之乐,抵不过累积在心口的烦闷。
沈尽情揣测要不了多久,雪势便会蓬勃,纵然再不愿面对将至的皇城束缚,还是要趁能回家的时候赶紧启程。只是烈烈还没从山里出来,她只好提着食盒去寻找。
“烈——烈——”
“烈——烈——”
“烈——烈——”
真奇怪,平日里用不着她多操心,那头獒犬总是如影随形,偶尔蹿出去捉个野兔山猫,也不会叫她等太久。诓骗小姝说担心烈烈会出事,难道一语成谶了?
尽情抬头,仰望茫茫山峰,再瞥一眼黑黢黢的前路,下意识地拆了髻上的飞刀,紧握在手。这飞刀是鸦爹爹临走前交代她的,如果她有心为生父母报仇,只消找到此暗器的主人就行。
“不是说好了要永远照顾我嘛,明明答应了我亲爹的。”尽情咕哝,并不为了谴责的鸦离开,主要是弄出点声音给自己壮胆。
“嘎——”脑袋上飞过一只似鹰似鹫的大鸟,着实把小情吓了一跳,歪了脚,跌在雪堆里,把食盒洒了一地。“平白浪费了这些好肉,小姝定要心疼的。”她慌慌张张地拾掇起来,不经意摸着了雪中某物件。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刨开了覆盖物,赫然入眼一具动物残骸。“活活冻死了,真可怜。”她叹了口气,“只是吃草而已,何必降天灾于它呢。”
年少的姑娘好容易把食盒整理清爽,拖着湿答答的披风,才转身,不曾想和一双碧绿通透的眼睛对上了。
那是一头暴躁的猞猁,很明显,它十分不满这个女子把自己埋好的过冬储备挖出来。
“这是你的地盘?”沈尽情打了个激灵,“对不起,我马上走。”
然而猞猁决定不依不饶,无论人类往哪个方向挪动,它都紧逼拦截。
“鹿肉,你吃鹿肉吗?”尽情把食盒打开,丢出一小块,希望能引开监视者。
猞猁当然知道那是好东西,但它的野心不止于此,它想要一整盒的鹿肉。
四下无人,正是攻击的好时候。
只见这野生灵兀地蹬起后腿,把躯干拉成一道长弧,竖起尖锐的爪子,直往姑娘脖子扑。
“啊呀——”沈尽情抬起胳膊,不想被它一招致命。
就在失神的微末工夫里,旁边一大蓬雪疙瘩松垮了,从中冲突出一只巨硕的猛兽,厚掌一拍,直打得猞猁七荤八素、蒙头转向。
“烈烈!”沈尽情惊喜万分,可就在她将要触碰到獒犬的时候,烈烈后腿上的白羽箭令她触目惊心。“你怎么受伤了?!”
烈烈的重点仍在猞猁身上,它低嚎数声,猞猁可怜巴巴地缩起身子,哪敢对视。
须臾的静谧中,尽情手足无措地注视着烈烈血流不止的后腿,难过得直掉眼泪。
“畜生站住,叫你伤人!”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疾行的脚步声,并着中气十足的斥责。
沈尽情急忙起身阻拦。
本以为是个救星,却未料来人张弓搭箭,直指獒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