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长戟短刀的侍卫们有点发懵,不晓得是燥热的天气令他们神智涣散,还是被迫听说了皇家秘闻而心生惶惶;彼此大眼儿瞪着小眼儿,除了傻站并无多余动作。
皇帝早就脱离了恐惧——尽管李灼华上了黄泉路,但比之更胜一筹的蒲垠赫然立在跟前,一万颗焦躁的心也能稳得住,故而那声叫嚣并不足以让皇帝震慑,反之,他饶有兴味地打量起这个半路杀出的好事者,一位佳人也。
“豫章王在此,你们这些虾兵蟹将还不退散。”确是威胁无疑,然而底气并不硬朗。
的鸦气血轻浮,看出去的景象人物越来越朦胧,但话音入耳、清晰可辨。他还是撑不起重伤的身躯,重重地叹了一声:“小八,你来做什么呢……”
八角枫提防着四面八方的包围,缓步挪到伤员近旁,道:“来救你呗,大骗子。”
“你都知道了,是……小焱告诉你的?”的鸦一咳嗽,喉咙里就泛起抑制不住的血腥味。
“嘘嘘嘘,别啰嗦,”八角枫警惕且紧张,压下嗓门,“小焱现在是策应,我让他找个安全的地方以便同我们里应外合。”
的鸦默然抬头,眼眸中嗔怪有之、心疼有之。“我们啊,谁都回不去了……平白搭进性命,傻瓜。”
“叫你别啰嗦!”八角枫瞥见右前方有黑影晃动,下意识地起剑对峙,只是可怜的鸦挨骂。
黑影不受威胁,泰然自若地走到年轻男女面前,和缓地笑笑。
八角枫慎而又慎地审视此人,俄顷倒吸一口凉气,脑中冰火交融。
“豫章王殿下,许久未见,您的身子比小时候健硕多了。”
“蒲垠师父,你倒是老了不少。”的鸦勉强应答。
“哈哈哈,殿下在外头游历多时,也学了那些油嘴滑舌的人,会寻老臣开心了。”蒲垠面上看来很是慈祥。“这位标致的姑娘颇得老臣眼缘,大概是殿下的爱人吧?”
的鸦咬了咬嘴唇,征求意见似的瞧着八角枫。
“伯伯,我们见过。”小女子镇定非常,与大男人相较也不遑多让。
蒲垠好奇地问:“哦,姑娘何时见过我这个糟老头子?”
“说起来,”八角枫眉眼里盛着浅笑,“我也得管你叫一声师父。”
莫说蒲垠,连带的鸦听了这话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可不是伯伯在十八年前传授的吗?那时慈幼堂后还有一大片荷花水塘,伯伯与我在那里约好,得空便在夜里授我皮毛轻功、拳脚剑法,若我练得好,也能忙里偷闲听伯伯侃一侃生死大道呢。”
“是有这么回事,”蒲垠捋了捋灰白的胡须,也是说给的鸦听,“还记得殿下八岁时练功不勤,贪玩溜出王府,闯入慈幼堂莲池;待我寻摸过去,殿下和一个小女孩正在水中浮沉挣扎,大有溺水之势,还好被我及时捞出。当时那小女孩抱着我的腿不让走,非得找些东西来赔偿她的新衣,时任小小侍卫的我只得拿传授武功的说法敷衍两句,不料女孩天资聪颖,在习武方面很有些悟性……所以,你就是多年前的小女孩儿?都长这么大了,也是亭亭玉立。”
他们似是故人相见、有说有笑,的鸦却虚汗直流、心有悸动——梦,非梦也!偶然会在寐中折磨他的小丫头当真活在人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或许是十六岁坠马时磕坏了脑袋,叫他这些年来始终判不了梦的真实与否。唉,所谓缘分,正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
心有放松的八角枫亦恍然看透她与的鸦经年的情谊。“承认吧豫章王,你就是那个固执的小男孩,霸着我的莲子、搅浑我的池塘,不肯穿好衣服的毛病从来不改,等离了这个鬼地方,我定然把你揍一顿!”
的鸦无奈一笑:“恶人先告状,小小八才是蛮不讲理的那个。”
“对不住二位,容老头子多嘴一句,”蒲垠不知在何时收拢了松弛的面孔,换上难以名状的狰狞,“皇上要我伏了你们,还是先行正经事吧。”
的鸦铆足了劲力,晃晃悠悠地直起腰腿。“蒲垠师父,你只管考验我,放了那个蹭功夫的丫头吧,她扛不住。”
“嗨呀,小瞧本姑娘?伯伯,他都伤成这样了,你胜之不武啊,不如与我对两招,保准不跌你的面子。”八角枫抱着的鸦的胳膊,将他往自己身后推。
蒲垠不耐烦地抽出长刀,大吼一声:“哪个同你们儿戏,且来受死!”
“这么绝情啊。”八角枫来不及多思,迎上阵去。
比试没有十三四招,胜负已然分明。蒲垠老则老矣,虽不如年少力强者身矫,但对敌经验丰富、招式决绝犀利,纵使对方躲得过刀头劈斩迅猛,到底捱不住刀尾横扫力沉。八角枫几欲腾转飞身都被蒲垠大刀压顶,轻功竟如废了一般。
“师父教徒弟总会留一手。”蒲垠不无得意道,看准了八角枫的纰漏,毫不手软地打出一掌,后者即刻口吐鲜血、摔下地去。
尽管豫章王气力亏损、自身难保,但他仍要扑将上去,赤手空拳和老师父比划,结果用不着赘言,自是时时刻刻都在下风。
“先不用取性命。”皇帝从远处高喊来一嗓子,多半是瞧出豫章王及其同党再无半分招架之力。
蒲垠眉头轻皱,刀刃擦着的鸦的喉咙而过,割出一道细如蚁腿的伤口,不得不硬生生截断这股力,自己被震开几步。的鸦未被枭首,但也没什么可高兴的,那根乌木簪在缠斗中又入肉半寸,叫他疼得天旋地转,不消多时就失了五觉。
“把他们押入天牢!”皇帝舒了口长气,“好好调查一下这个女人是怎么混进皇宫的,涉事人等一律斩首!”接着他便向蒲垠挥了挥手,侍卫总管丢了长刀、恭敬上前。
皇帝面不见喜怒,只撂下一句:“你教的好徒弟。”甩了袖子摆驾恒祥殿。
蒲垠低眉顺眼,直等大批随从磨叽着半驾离去,这才虎着脸昂起脑袋,回望打斗时留下的满地血迹,狠狠吐了口唾沫,在侍卫们的溜须拍马中悄然退场。
按理说轩然大波平定后该是安心的时刻,可是藏身大树偷窥的康豆无论如何也镇定不了——那个女刺客不就是当街拦马、央求入宫的姑娘嘛,她还有个“小妹”已不在车乘之内,恐怕也非善角,只不知混在何处,揣着什么恶毒心思。
先不论这位红人太监的悬顶大祸,只说皇帝正心事重重地去探视他晕厥的老母。
太医们为保住项上人头,耗毕生所学也得唤醒太后。这一回上天没有太冷漠,给太医院留了几分薄面,助力太后娘娘睁开浑浊的眼睛。
“你们都出去,朕有话和太后说。”皇帝冷静下来后再面对生母,总感觉脸颊发热得厉害。
太后直眉竖眼地瞅着床顶帷幔,有气无力:“你害死了梓实,哀家和你从此无话。”
“他没死。”皇帝郁闷至极。
“那你以后也会想办法弄死他的。梓容,你知道先皇以‘容’字起名的涵义吗?宽容啊,是宽容!但是例数你许多年来做的事,你敢说对得起这个字吗?”
皇帝半晌无语,稍后,道:“朕自己的事不用母后操心。朕就是来问一问,梓实的生父是谁。”
“哼,皇上查不到吗?”太后不吝嘲讽,“哀家以为天下间一草一木都已被皇上洞察无遗。”
“母后,你有羞耻心否?”皇帝不张牙舞爪,然而话里尽是针芒,“享受着先皇赐予的荣华富贵,却做出伤风败德的苟且事,朕替先皇不值。”
太后暗黄的眼珠里掉了一串泪。“皇帝以为是哀家不义,哀家又有什么可争辩的。”
“母后,看在朕还叫你一声母后的份上、看在朕是你与先皇唯一共育的儿子的份上,你就从实招了吧。毕竟,朕也捱了二十载的屈辱了,你就没觉得对不起朕?”
“皇上,哀家求你放了梓实!你不解气,褫夺豫章王的爵位也可,只要能留他一条命,随他在外头漂泊,绝不来觊觎你的皇位。”太后答非所问、老泪纵横。
“太后真会避重就轻。”皇帝心生厌烦,“朕哪能放任一个身世不明的人逍遥自在?不要再挑战朕的耐心了,朕对付一个野种刺客的手段,比太后能想到的还要毒辣。”
“你……是不是哀家说出真相,皇上就能保住梓实?”
“当然,朕一言九鼎!只要母后不耍花招,朕一定以君子之道对待梓实。”
“他的生父,是、是你我皆知的一人。”太后捂着脸,羞惭难堪。
皇帝眼珠一转再转,额上的汗水喷涌而出。“他还活着吗?他在京城之中吗?”
太后费力地点了点头,道:“活着,活在远远的那个地方。”
“你说的那个地方,是他的封地?”皇帝问,不仅舌头打卷声音干涩,手掌心更是攒满了一握汗水。
太后容颜无光,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朕知道了。”皇帝异常平和地站起身,拔腿就走。
“你要去哪里?”太后猛地跳下床铺,又因双腿无力而跌倒床边,素常心惊肉跳地前来搀扶。
皇帝回头,露出再没有过的更为凶狠的表情,轻吐四字:“送他上路。”
“谁?你是说梓实,还是他的生父?你答应哀家不伤害梓实,你刚刚才答应哀家的!”太后声嘶力竭地呼号。
“谁都可以做郭梓实的生父,但是那个人不行。”皇帝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出了恒祥殿。
“啊啊啊……哀家这是造的什么孽呀?!素常,你让哀家一头撞死吧,哀家真是天底下最蠢最瞎的母亲了!哀家怎能相信皇帝说的话,是哀家害死了梓实呀!”太后疯癫狂躁,素常嬷嬷根本劝不住。
正焦头烂额之际,窗外蓦地翻进来一个大活人,把太后唬得连喊救命的气力也没有。
“大、大胆,你是何人,敢闯此地!”素常吆喝,腿如筛糠。
“太后不要怕,”大活人笑答,“不知道这两天你听没听过一个叫‘光不蚀’的人?在下就是了。”
“那个在异苑当差、能起死回生的兽医?”太后揉了揉泪目,稍显清晰。“你来哀家宫中作甚?皇后已经死了,这里也用不着你了,你怎么还能任意穿梭后宫?”
光不蚀无所忌惮地大笑几声,道:“天下间就没有拦得住我的铜墙铁壁。”他继而肃穆下来:“时间紧迫,我有要事相询。”
“说吧,哀家未必能答得上来。”
“不好意思,你那两个儿子的争端我先前在宫殿的脊梁上看得一清二楚,皇帝方才和你说家常话时,我又恰巧路过,听了个差不离。”
“幸灾乐祸,小人作为!”太后恨然骂道。
光不蚀没有任何不悦,立时曝出内幕:“实不相瞒,我就是那位门下随从。”
“什么这位那位的……等等,你是说他?”太后愕然地合不拢嘴。
光不蚀应和:“正是,我知道太后娘娘有许多疑问,但现在没法一一交代清楚。既然这事和我主人有关,我作为随从就应该多生个心眼为他周全。请问太后娘娘,当真确定豫章王就是我主人的儿子吗?”
“哼,你不信的话只管回去问他!”太后生气地吼道,须臾之后又有些丧气,“但是他和我一样,都以为梓实在十六岁便病逝人间了。”
“好,有太后娘娘这句话,我做这事才算出师有名。”光不蚀三两步冲上窗棱,就要没身于黑暗。
“光先生要做什么事?”太后追上去问,心已然悬到嗓子眼。
光不蚀狡黠一笑,倏忽踪影全消,抛下隐隐约约一句话——
“待我这就去天牢救出小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