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辣。
夏虫们趴伏在耕熹殿前幽绿的老树上,敛翅的敛翅、收须的收须,悄没声地感受着人的腾腾杀气。它们得牢牢地抱着树干,否则就会被搅动的空气怼下地,非被踩死不可——看热闹的人太多。
于这些支脖子耸肩的看客而言,对戏的两位主人公未免也太磨叽了,一招一式比划了将近半个时辰,谁也没有占到上风、先引领“见血封喉”的戏码。看客们可没有大把闲工夫消耗在这个生死局里,他们算计地很明白,看完戏还得本本分分地回归到手头的苦差事中呢。
还有一群人,既是看官又是参与者,他们排兵布阵在耕熹殿的里外,严肃“候场”、随时得硬着头皮迎击对手。这些侍卫,表面上严阵以待,心里却发着牢骚:就一个刺客,大伙儿齐齐压上去,纵然他有拆天的本事也叫压死了,用得着派不知名的某人和他対招?是了,江湖上的野小子们,大概都喜欢这种阵势吧。
众人神游的瞬间,其中一位主人公预备改写戏本子。
“停停停!打不动了,让我歇一会。你这个人啊,永远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想迷死那些小姑娘吗?”
“……”
“我说,你看到我就一点不惊讶?还想多说几句开场白呢,你倒好,直接拔了剑,玩命似的削我,真不好玩。”
“结果都看到了,原因就不重要了。”的鸦微调握剑手势,锋刃森然相向。“灼华兄弟,你歇够了吗?”
李灼华连忙道:“没够没够!你不问,我反而想一吐为快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起头,因是逆光,眯眼而笑,灿如桃花。
的鸦是不会行偷袭之事的,此时此刻他只能安静地注视着对手。
“喏,”李灼华随意指了指侍卫保护下的九五至尊,道:“我效命于皇上,十年了。”
“可是我们认识才五年。你第一次与我见面时,就已经酝酿多时、目的不纯。”的鸦笑不出。
“说好听一点嘛,不是目的,是任务,保护你的任务。”李灼华手比遮阳篷,“不要摆出那种表情,我是认真的。从你第一次传讯给皇上,禀明顺利潜入刺客组织后,我也想法子进去陪你了,只不过头五年你在艰难地打基础,用不着我多管闲事,所以,我只好在暗中看着呗。怎么,你皇帝哥哥没说过有人监视你这回事吗?”
的鸦瞥了眼皇帝,回想五年之前第一次与之夜谈,依稀记得话有提及“暗中派了人保护你”。的鸦不由自主地苦笑,是啊,皇帝怎么可能放任他自在江湖行。
“保护?恐怕是为了防备我哪天存了异心,好杀之除患吧。”的鸦冷言道。
李灼华“咯咯”笑着摊开四肢,打趣道:“听这话就知道你们兄弟感情不太好。”
“你在慈幼堂隐藏这么深这么久,也够吃力,现在既已扯破面具,未免尴尬,还是和我做个了断吧。”的鸦挺剑,干脆凌厉。
“哎呀,都说没歇够,再说会儿话。”李灼华不理,索性把自己的剑掷在脚边。“说到面具,你向我讨要的那两个还在吗?实言相告啊,你自己画的夜叉面具真难看,第一次向你推荐我的白眉狐仙面具你居然瞧不上,后来怎么着,到底还得央我给你画猞猁和天狗的面具,年轻人口是心非,不太好。还要纠正你一个观念,我混在慈幼堂当真一点不辛苦,教教书、杀杀人,偶尔扮演一下阿姆,帮你顾个孩子,要不然就替你守夜,再陪着打情骂俏,有趣极了。”
“李灼华!”的鸦也有控制不了情绪的时候。
“生气了?这算什么,我只是隔三差五向皇上汇报一下你的情况而已。”李灼华挤眉弄眼道,“还有好多秘密都没说呢。”
“是我眼瞎,以为能和你成为朋友。”的鸦稍稍安定心神,语气极力保持平稳。
李灼华挽起了袖子,道:“一码归一码,当年刺杀储修梁一事,我真心谢你相助。”
“你这种人,不配有真心。”
“我也是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的人,并不觉得哪里做错了。”李灼华持剑,敏捷跃起。“只要你不与皇上为敌,我们还能做回兄弟。”
的鸦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道:“此等好演技,在下钦佩。只是灼华兄弟心性如转石,随风而动,我欣赏不来,还是刀剑问候吧。”
话音未毕,李灼华率先进击,若说方才鏖战如同温水煮青蛙,这回便算是蹦豆入火坑,暴烈凶猛。
剑来剑往,如白纸泼墨,这一笔潇洒俊秀、那一处深沉苍皴,走浓墨入留白、透纸背勾骨梁,画千梅万树尽冬雪、染一山二川绕春寒,正如同垂虹落松陵、恰好比飞霞伴金乌,前一刻电闪雷鸣霹雳雨、后一时云翻浪鼓御天龙。
没有人胆敢为任何一方喝彩,尽管看客们血脉喷张得快要把心肝呕出来了。
终是的鸦轻功上造诣高,死死压住李灼华的气势,逼得后者不得不思尽奇巧招数,略有犹豫,手腕子便把不住剑柄、脱掌而去。
“别动。”的鸦低吼,利器直指彼之要害。
李灼华两手空空,擦一擦嘴角渗出的血,笑咯咯道:“的鸦,你也受伤了,手臂上的大口子在淌血呢,我的剑,还是挺快的吧。”
的鸦扫了一眼伤口,漠然道:“转过身,举起手。”
“哎哟这是做什么,你要以我为人质吗?放心吧,皇上肯定不会救我的,这个威胁屁用没有。”
“转过身,举起手。”的鸦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李灼华不再嬉笑,他的眉眼冷淡下来。“你不要后悔。”他艰涩地依令行事。
的鸦缓步靠近,倒握长剑。
前方这人倏忽闪转步法,顺势扭转身躯,指爪精准地扣住的鸦脖颈,借力而环,蓦地抵住了他的后背,手臂紧紧勒其喉管,举起的左手疾取发上乌木簪,毫不留情地扎向的鸦胸口。
反败为胜就要演成,李灼华狰狞一笑,在的鸦耳边轻声道:“谢谢你让我举起手。”
“是吗?”的鸦左肩向后猛撞,轻易挣脱开李灼华勒在他脖子上的右臂,因木簪入肉,疼痛难忍,不得不曲膝跪地。
李灼华瞠目结舌,他不明白自己缘何力量顿消,使得眼见的逆转化为乌有。再踌躇上须臾,他忽觉腰腹冰凉,低头一看,的鸦的长剑已扎透了他的肚皮,剑尖殷红一片。
“啊——”李灼华瞧着自个儿腰腹的血窟窿,哀戚地哼了一声。
的鸦握着乌木簪尚留在体表的那端,脸色苍白,大颗滚圆的汗水砸在地上。
“怎、怎么能,就、就这样完了?的鸦,我……”李灼华自言一句,身体已由不得个人控制,软绵绵湿重重地向后倒去,仰躺在地,视灼目骄阳如空物,无需赘言,自是死绝。
趁人之危这四个字,皇帝从不介怀,他的侍卫更不懂讲究。李灼华以一命换的鸦身负重伤,此时不将刺客一举拿下,还要等黄花菜凉了不成?
“愣着作甚,还不把他给朕捉住!”皇帝大袖一挥,瞪眼如球。
“谁敢乱动,哀家便要他人头落地!”斜刺里冲出来一张悲喜交加的哭脸,纵是满头银发随风乱舞,也挡不了她的声坚意决。
皇帝张了张嘴,惊诧地说不出话,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向他的母亲?
太后不管不顾地扑向所谓刺客,捧起年轻男子的脸庞,长久审视着,末了,惊天动地哀嚎道:“我的梓实啊,你还活着,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啊……”
“为什么,告诉母后为什么你要假死?你知不知道,母后这些年是如何以泪洗面、终日难安的?母后怎么也不敢想象,也不愿相信十六岁的你就这样英年早逝!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你竟然不让母后知道你还在人世,你、你这个不孝的孩子呀……若非素常告诉我在宫里看到形貌如你的鬼魂,母后又要错过你了,坏孩子、真是坏孩子!”
豫章王咳嗽两声,数个伤口的疼痛一齐发作。“母后,儿臣有苦衷。”
“苦衷?哀家知道,你的苦衷一定是皇帝造成的!”太后勃然大怒,拖着衰老的身子骨,指着皇帝的鼻子尖骂道:“郭梓容,这是不是你搞的鬼?!”
“放肆!太后是疯了吗,胆敢直呼朕的姓名、毫不避讳!”皇帝虽然表情凶狠,但心里虚得很。
太后冷笑,双目倒竖:“叫你姓名如何?哀家是你的母亲,莫非你要判哀家个株连九族的刑吗?”
“朕知人伦纲常,自然不会对母亲动刑,但是太后也不要侍此而骄,过于目无法纪了!”
“哀家目无法纪?那么请问让弟兄诈死的皇帝又是怀着什么心思修订国法的?”
“太后!”皇帝的心虚渐渐转化为不满,“同样都是你的儿子,怎么对他就这样呵护有加,对朕就如此苛责冷酷?”
“你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呀,你什么都不缺,还要和弟弟攀比吗?”太后申辩,“兄友弟恭,你的弟弟从来对你都很恭敬,你对他怎就没有友爱之心呢!”
“行了,不要在这里一口一个哥哥弟弟的恶心朕,你问问自己,有没有资格做太后?!”皇帝亦有口不择言的时候。
太后心火旺盛,这滴油浇上去,火焰直窜九天。“皇帝呀、皇帝,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哪怕哀家冷落你这个儿子,可你的性命是哀家给的,没有我这个地位卑贱的女人,又何来你鲁王的身份?遑论当朝君王!”
“然后呢,然后你就生了他?”皇帝的脑海中翻腾着涌浪不断的血气,眼前看出来猩红一片,幢幢人影似魑魅魍魉,扰得他烦躁欲炸。“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扪心自问,他是父皇的亲儿子吗?当年你宣告怀上他的时候,朕特意去翻过彤史,推算所得日期,当天父皇根本没有去你宫中,这个野种是哪儿来的,你自己知道!朕顾全皇家颜面,多少年来将此等不齿之事深埋于心,太后啊,你有朕这样的儿子是天赐之福,你全然不知珍惜啊!”
这番冲动的言论不仅让当事人气得昏厥过去,更让看客们吓得屁滚尿流——听到了这些皇室秘闻,他们终归是活不久的。
“来人,把太后抬回寝宫!”皇帝暴跳如雷之际,便是躲在人堆之后的康豆也不敢去劝。
“你们这些废物,拖拖拉拉到现在,还没有把这厮解决!蒲垠呢,叫他滚出来,他带的好弟子,他自己来应付!”皇帝嘶吼道。
侍卫们面面相觑,更不晓得下一步该怎样动作了。
还好,侍卫总管大人现身了。
“微臣救驾来迟,望皇上赎罪。”蒲垠挤过层叠的闲人,上前禀告。
皇帝懒得看他,指一指无力反抗的豫章王,道:“去,亲自把你的爱徒送进天牢。”
蒲垠领命,面无表情。
“住手!”
皇帝真要被折腾疯了,才出来一个太后丢人现眼,这会又是哪个不要命的来搅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