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之上,三四十匹目光凿凿的“小兽”正等候着训话。他们对自身周围的人摆出无欲无求的表情,看着就像灰土里掘出的骷髅面孔,但心中却已埋伏了千刀万剑,令下即可动手。如此杀机暗藏,想必是因为领他们到长乐山庄来的人都提前打过招呼了——进了这山庄的门,必定要拼个你死我活,落败的人是什么下场,不用猜测,只有一个答案:其惨无比。
在这群蠢蠢欲动的年少之人里,林玄代、敬舞草和韩三赖无意间站成了一个三角,他们警惕面前背后的潜在对手,无一例外地都在琢磨那师吾说的最后一句话,“莫怕,听话”,这里面是否隐匿着暗示,然而就目前岌岌可危的状况看来,实在无法让人信服。
待躁动的人群安定下来,那师吾在队列之首发话:“你们,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杀人的日子。”有一个男孩毫无忌惮地喊道,他骄傲地迎接着四周不怀好意的眼光,对自己信心十足。
那师吾嫌他出风头,偏要挫一挫这无知少年的锐气。“放狗屁!你拿得动刀枪剑戟吗?张口就杀人,合着诸位大人辛苦挑选而出的好苗子要由你收割?逞一时口快,小心树敌。今天,是筛选人才的日子,你们是龙还是虫,这第一轮便可见分晓。”
男孩羞愤地低下头,想了想,又抬头,张眼在场边找寻举荐自己的那位前辈老人,未料也是被举荐者一顿眼神批驳。
“至于怎么竞争,我想你们既然能被召集到长乐山庄来,自然有独门方法,”那师吾狡黠一笑,“自由发挥就好啦。”
有心急者举手发问:“敢问吾师父,我们的试练场在哪里?有没有分配武器?”
那师吾点点头,道:“是了,这个得告诉你们,一会儿会有人领你们到‘龟背潭’底去,那里就是你们甩开膀子的试练场。”
“吾师父,我没听错吧,真是‘龟背潭底’?那不就是在水中比试嘛,像我这样不通水性的人很吃亏呀。”一个女孩踮起脚,好让上面的监考者看到她。
那师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监察的鬼车回答了女孩的疑惑:“不会这样欺负你们的——龟背潭底有座地下城,密不漏水,与陆上无异。”
“地下城吗?”韩三赖大声提出质疑,“难道不是闹鬼的荒村?故事里都这样说。”
他的话引起了喧嚣,那些半大的孩子们对鬼怪很是好奇,终于放下了高冷的假面,交头接耳地议论神秘的龟背潭。
那师吾狰狞地瞥了韩三赖一眼,高声道:“有谁想退出吗,现在还来得及。我只能说,地下城的情况与所谓鬼村相比,好玩千万倍呢。”
先前嘲笑林、敬、韩三人被那师吾训斥的其中一个胖子,用肥厚的肘子猛然捅了捅韩三赖的小腹,嗤嗤地笑道:“小流氓,你是不是吓坏了呀?”
“狗娘养的玩意儿,敢偷袭你爹?!”韩三赖捂着腰腹,疼得倒吸一口气。
胖子闻言怒了,一拳打过来,径直杵向韩三赖的眼眶;可拳头行到半路,竟被人硬生生截住了——那师吾捏着胖子的手腕,轻蔑地说:“我老早就说过,不到比试的时候,谁敢惹事,我就叫谁滚蛋。”
胖子腿软了,他已经感觉到深入骨骼的痛楚,忙不迭地告饶:“吾师父,我错了、错了,再不随意动手。”
鬼车在高台上喊了一嗓子:“那师吾,你和小孩较什么劲,放开他吧,不要耽误了试练的时辰。”
“他这人嘴上溜滑,手中阴险,惯会欺善怕恶,留他也没用。”那师吾舔了舔一口尖牙。
鬼车侧目观察了一下这胖子的举荐人——一位资历颇丰的刺客——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攥着座椅的手背上青筋暴跳。“那师吾,你不要太护犊子了,本就是他们间的竞争,韩三赖吃了憋亏只能怪自己反应不灵活。”鬼车试图打圆场,“是男人就不要怕正面冲突,留着力气去龟背潭底较量吧。”
胖子生怕那师吾冲动之际把自己的手腕子拧断,这下都要哭出来了:“吾师父饶命,了不起我在地下城见了韩三赖绕着走呗!”
“哼,没用的东西!”那师吾甩开他的臂膀,“是谁招来你这么个孬种的?唉,三赖子,一会到了龟背潭,你见了这位胖兄弟,可不能绕着走啊。”这话言下之意便是怂恿此二人杠上彼此。
韩三赖得了鼓励,答应道:“必须的,胖哥亲传‘偷袭之法’,我全记心上了。”
鬼车瞧着胖子的举荐人真要爆发了,赶紧拉住了他们胡说八道的缰绳。“时辰已到,你们这些人都跟我走吧。”胖子这才抱着脑袋,灰溜溜地随大部队而动。
那师吾稍拦一拦自己手下三个小犊子。“三角阵法,注意天光。”他莫名奇妙地吐了一句话。
眼见林玄代、敬舞草皱着眉头将这句话放在心中,可韩三赖却嬉皮笑脸不当回事,那师吾碍于众人眼目,忍住了没有再多透露。“应该行吧,这小子看起来轻浮流气,但绝非色厉内荏之辈。”那师吾暗自宽慰,想起了收纳韩三赖的那一天——
那师吾与林玄代、敬舞草同行数日,逐渐通晓这两个孩子的身世,愈发觉得他们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一时高兴,再加之离长乐山庄已不远,便允他们享乐一回,不睡街头桥底,睡客栈去。
孩子终归是孩子,强装大人心性是极其累人的,故而天黑点灯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林玄代和敬舞草已打起了瞌睡;那师吾见他们安生,自己出门找乐子去了。
与天下绝大多数妓房不同,长乐山庄坐落的这片区域滋生了一些尤为奔放的青楼,它们不仅招待男宾,也招待女客,不仅养出女花魁,还热衷男豆蔻,遂了有龙阳之癖的人心意。那师吾便是其中一家妓房“花暖居”的常客,他有个老相好是这里的男头牌,名唤叶暖墟。
“叶公与我这么久不相见,今日得聚,怎么毫无喜色?”那师吾自然而然地提一把酒壶,给自己斟满了一杯。
叶暖墟的轮廓生得妩媚极了,抹两瓣腮红、点一点朱唇,和女人家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女人更温婉如水。“你自己说吧,把我一个人撇在花暖居有多少时日了?”叶暖墟嗔怒。
“这不是有任务要出嘛,多多体谅。”那师吾一仰脖子,杯酒入肚。
叶暖墟绞着手帕,抱怨道:“任务任务,你执意不做,谁还能逼你不成?定是移情别恋了组织里某个小贱人,与他难舍难分了。”那师吾从来并不隐瞒自己的身份,早前已将所有的事都告诉过叶暖墟。
“怎么可能!我看遍组织里的男人,除了那个叫秦遣风的姿色尚佳,其余都是些粗人蛮人,谁比得上叶公。”那师吾捏一捏对方的脸蛋。
“哼,”叶暖墟醋意大发,“果然是秦遣风,我就说你变心了!”
“那个愣头青,我不过是倾慕他的皮相,又不真心爱他。叶公才是我的日月星辰!”
叶暖墟冷笑连连,举起酒杯,恨恨饮尽。“少在这里花言巧语,你这么爱我,缘何还不赎我出去,免得我在这里被别的臭男人轻薄。”
那师吾讪笑道:“你身价高过整间花暖居,我哪里能赎得起。”
“借口!你是长乐山庄的二级掌事,这么多年来杀人无数,还攒不下钱?我知道你舍不得在我身上花费罢了。滚滚滚,你还是去狎童吧,少来招惹我!”叶暖墟拍桌而起。
那师吾脸色突变,勃然大怒:“我是断袖无疑,可是向来遵循你情我愿的原则,绝不伤天害理霸占少女、狎童**,叶公怎么能这样污蔑我呢?!”
叶暖墟踢翻了酒桌,这时倒像个男儿样了。“你这该死的龙阳癖,我受够了!你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他疯狂地嘶吼,把老鸨吓得不敢进屋劝阻。
那师吾气不过,摔门而出,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撞了个满怀。“你瞎眼啦?”他骂道。
这少年怂里怂气地认了错,那师吾也懒得和他纠缠,下楼要离开花暖居,在大门口被老鸨堵了路。“大爷,你玩得不开心也得给钱哪。”
那师吾白了她一眼,嘀咕道:“见钱眼开老龟婆,我是你们这里的老主顾了,还跟我提钱的事。”他在身上好一阵摸索,钱袋子竟不翼而飞。
老鸨的嘴脸变得很快:“没钱还敢来花暖居寻欢作乐?老娘告诉你,你错了主意了!”
“等等,”那师吾想到了片刻前的碰撞,“刚才那个小男孩是谁?”
“你说韩三赖啊?他是叶暖墟的外甥,刚死了爹妈,来这里投奔舅舅的,在家乡就是个小流氓,喜欢偷东西。”老鸨满不在乎地说。
“我的钱袋子一定是他顺走的!”那师吾返身上楼。
老鸨生怕他从别的地方溜走,紧紧跟着那师吾,一路追回到叶暖墟的房门口。“进去看看,说不定他们舅甥在话家常呢。”那师吾自言自语。
脚跨进这间房还没站稳,那师吾瞠目结舌。
只见韩三赖手握一把小刀,正在割叶暖墟的脑袋。
血污满地。老鸨眼珠子朝天,吓瘫了。
“你在做什么……”
韩三赖脸上绽开油滑的笑容:“杀人,没看见吗?”
“他是你亲舅舅……”
“那又如何,我娘都不认这个弟弟了。”韩三赖还差几刀才能彻底割断经脉,但小刀已卷了刃。
“你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那师吾好奇。他丝毫没有为这个老相好丧命而伤悲,不知怎的,见到这种场景,他竟隐隐有些激动。
韩三赖伸出手,道:“有没有锋利点的刀子,借我一用。”
那师吾递过去自己的匕首,韩三赖掂量了两下,很满意。“他对我不好,自从我半月前投奔到这里,他天天打我,把我赶到街上去,这些都无所谓,反正我爹娘也是这样对我的。但是他要把我卖给变态的糟老头子从而赚钱赎身,我难道还要谢谢他吗?”
“他是这种人?”那师吾有点不相信,看起来娇俏动人的叶暖墟却是这副黑心肠。
“爱信不信。”韩三赖耸耸肩,已完全把这颗头颅割下来了。
“你以前杀过人吗?我看你心里没什么障碍。”
“人是第一次,猪狗鸡鸭鱼杀过好多——我爹是个屠夫,教过我用刀子。”韩三赖把手往衣服上揩了揩,惆怅道,“可惜他嗜赌成性,欠债不还,被人砍死了,连带我娘一块送命了,不然还能多学几招屠狗术。”
那师吾凝视着这个少年的眼睛,只觉他目若朗星。“你说到这些凄惨的事情,怎么一点都不难过呢?你这个小孩很不一般。”
韩三赖向他走两步,把匕首还过来。“一般的小孩是什么样的?”
那师吾回答不上来,只是说:“匕首送给你了。”
韩三赖点点头,泰然地穿过他和老鸨间的空隙,预备离开。
“你往哪里去?”
“不知道,总归有地方的,我是小流氓,活得下去……对了,谢谢你的钱袋子。”韩三赖晃一晃赃物。
那师吾脑中闪过一道光。“三赖子,你跟我走吧,有好差事给你做。”
“哦?”韩三赖停下了脚步,漠然地看着他,“我只会做坏事。”
“好坏自在人心。”那师吾难得一幅正经人的样子。
韩三赖显出踌躇,他摸了摸新得的匕首,问:“我无所谓,你确定吗?”
“确定。我叫那师吾,你肯不肯认我做师父?”
“先叫你一声吾师父,等我估量出你的买卖好不好做再正式拜师。”韩三赖鬼头鬼脑地笑笑。
花暖居里走出两个人,伴着初升的弦月,在雾气深处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