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舞,小舞——”
敬舞草还是滑州刺史府邸里生活优渥的大小姐时,最讨厌的莫过于在大清早从熟睡中被唤醒来上学堂念书;自从家破人亡浪迹街头后,她的睡眠只敢浮于表层,很少能睡安稳、踏实,来到长乐山庄后虽然不必时刻担心被朝廷通缉,却也得提防着那些神经敏感的同龄人,因此并不能闷头睡大觉。可昨夜被两个小囡当作救命大树抱了一宿,这觉竟睡得格外香甜,早上还得有人唤了才醒转过来,还好韩三赖没向她们使阴招,不然长远的报仇计划未等踏上正轨就要闷死在怀里了。
“小舞,快起床吧,马上要去校场集合了。”说话的是林玄代,他的一只脚紧缠着绷带,正伏在床沿呼唤同伴。
敬舞草一把推开柳宫姝与沈尽情,关切地望着林玄代的伤足。“阿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脚伤怎么样了,能不能正常走路?”
“我在吾师父房里养伤,顺便替他守夜,刚刚才被打发回来。这伤口虽然深,但创口不大,已止了血敷了药,没有大碍了。”林玄代说着,狠狠地瞪了一眼韩三赖。
韩三赖懒懒散散地从床上撑起上半身,脑袋还在“咣当”;他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鸡窝”,眼睛半眯着,一边砸吧嘴,一边擦口水,糊里糊涂的状貌。
小姝和尽情四仰八叉地挂在床边,一个翻身,双双落到地上,这才老大不乐意地睁开眼,撇嘴就要哭,被敬舞草严厉的话语呛了回去:“别给我撒娇,谁还没有张嘴喊娘抱、伸手要爹疼的时候!你们到了这个地方,就不该再想着以前的舒服日子了,我可不惯你们的臭毛病!”敬舞草逼迫自己尽快忘掉不现实的姐妹情谊,转而与林玄代商量起生死攸关的大事。“阿代,你在吾师父房中可听到一二点和筛选相关的情况?”
林玄代示意她到角落里来,在其耳边轻声道:“昨夜熄灯前,吾师父和鬼车大人密谈了好久,提到了‘龟背潭’,说是我们的试练场。”
“龟背潭?有更为详细的说法吗?”敬舞草蹙眉,她从未听过这样的地名。
昏昏沉沉又欲倒下补觉的韩三赖突然间着了魔,不及穿鞋、光着脚就蹦跶到少男少女的面前,大喝一声:“你说我们要到龟背潭去比试?这些老东西,哪里诚心收我们为徒,摆明了要致我们于死地呀!”
“臭不要脸,偷听别人说话!”敬舞草骂道,还没有工夫去体会韩三赖的抱怨。
林玄代摆一摆手,让女孩息息怒,继而和小混子搭起话来:“你话里有话,是不是知道内幕?”
“这下不想杀我了?士大夫子弟真是变脸派,有求于人就穿起正人君子的皮囊了。我三赖子小爷就是不告诉你们。”
敬舞草猛地跺一脚,正踩在小混混的光脚背上,疼得他“嗷嗷”大叫。“分明是你伤阿代在先,还敢犟嘴!”这姑娘见韩三赖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大脚趾呻吟,便立刻飞奔到他的铺位上,从被褥底下抽出那把匕首,将明晃晃的刀片搁在韩三赖的颈项之中。“识时务者为俊杰,小混混你说呢?”
韩三赖捧着脚丫子,眼珠“滴溜”地滚着,好言好语道:“哥哥姐姐哟,多大点事,犯得着和小赖子较真吗?来来来,我告诉你们嘛。‘龟背潭’是咋样的我也没见过,只是在街头巷尾遛达多了,听来来往往的人提起过,据说是个大水潭子,大到平摊下万千猪牛羊都绰绰有余,但是它不深,最多两人高,当然啦,不会游水的人肯定会淹死其中;龟背潭之所以得此诨名,正是因为潭底岩石呈现出乌龟壳的纹路——中部三大块六边形的凸起,沿边缘嵌着一圈稍小的或四边或五边形的平岩——我嘴笨,说不清楚,反正你们想象着乌龟壳的样子就懂了。”
林玄代打断他的话:“听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大水潭,你何故那样大惊小怪?”
“哼,你们读书人都不睁眼看看外头的天地的吗?”韩三赖鼻子一抽,斜眼瞧见毫不松懈的匕首尖,又软和下来,“不怪你们,这都是人们瞎起哄的迷信。这个龟背潭是干嘛用的,潭底为啥是那么个形状,你当是天然的?错啦,是人为建造的。造来干嘛?镇鬼驱魔!”
敬舞草不屑一顾:“这世上根本没有妖魔鬼怪,都是活人兴风作浪。”
“舞姐姐、舞奶奶、舞祖宗,你还真别不信。龟背潭所在地曾经是座小村庄,某年月一个外乡的游商路过,不仅没有受到热情款待,连随身的货物都被村民哄抢而光,他扬言报官,不曾想被歹毒的村民用石头砸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游商死后第七日晚上,小村庄里鬼哭狼嚎,第二天一大早,地主老爷派人来收租子,转遍了整个村庄,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说是游商的鬼魂来报复村民了。地主老爷不以为然,又撺掇来了一批无家可归的乞丐住进了小村,当夜这群人同样失踪了!往后再有不明真相者误入小村,只消一个晚上,第二日必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此反复,地主老爷不敢再要这块地了,小村渐渐成了荒村。后来有个得道高人经过,说此地阴气太重,再不克制连周围的人都要受侵害,于是支了个招,叫人搬运来巨岩,施法凌空铺设在小村之上,如庞大无比的龟壳,将它整个覆盖住,又引来东海之水,浇灌在龟背之上,将外界和小村彻底隔绝,百年过去后,龟背潭便和周遭自然相融合,看不出什么古怪了。”
林玄代和敬舞草交换了一下眼神,笃定的目光已然有些涣散。“你说这是百年前的事,那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韩三赖翻了个白眼,顶嘴道:“我不如你们,只看经世治国的书,小赖子爱听爱看传奇故事,不才、不才,恰好知道这个陈年旧事。”
“哼,龟背潭若真如你所言,用海水封闭严实了,那又有什么好害怕的,鬼还能穿壳而出吗?”敬舞草将匕首入鞘,一把丢在床上。
韩三赖忙不迭站起身,扑向他的宝贝匕首。“你们胆子大,小爷管不着,反正长乐山庄的人把我们放到那种地方,肯定不是请咱们去欣赏美景风光的,小爷得看准情况,该逃命的时候就逃命!那师吾把小爷哄来做刺客,还当是什么好差事呢,没想到是来送命的,直娘贼!狗厮鸟!”
敬舞草听他骂出粗鄙不堪的话,厌恶地转过头去,正巧与两个小女孩对上眼。“看什么看,我可救不了你们。出了这个门,死活就是自己的事了,一定要我杀你们,我必不手软。”
小姝正在揉擦破皮的胳膊肘,尽情给她哈哈气,她们似乎从头到尾都在状况之外。
“砰——”宿舍门大开,一束早间的太阳照射进来,没一会整间屋子都热了起来。
秦遣风上前一步,避开另外三人的眼光,直向柳宫姝和沈尽情说话。“小姝和小情,跟我走。”
“遣风哥哥,我、我受伤了。”小姝把圆嘟嘟的藕臂伸到年轻人面前,差点没戳瞎他眼睛。
“我看看,”秦遣风认真地瞧了瞧,道,“怎么弄得呀?和小情打架了吗?”沈尽情着急地摇头摆手:“不关我事呀、不关我事。”
“好了,”秦遣风拍拍小丫头们的脑袋,“先不说这些了,跟我走吧。”
敬舞草阻拦。“遣风大人,我们呢?您预备怎么安排?”
秦遣风挠了挠脸,很是为难:“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大概鬼车和那师吾会来宣布吧,你们别看我了。”说罢,他一左一右抱起两个孩子,飞快地闪身离开了。
韩三赖若有所思地吧唧着嘴:“什么意思呀,小屁孩就这样被带走了?”
林玄代不甚快活地说:“你们可还记得昨天这两人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况?我看她们和秦遣风关系不一般,或许有特殊的关系……秦遣风会不会是想庇护她们?”
敬舞草嗤之以鼻:“那有什么了不起的,躲得过一时、躲得过一世吗?她们要想在长乐山庄站稳脚,迟早都得和你我斗法,今天就让她们免于一死,省得被冠上欺负小孩子的恶名。”
然而在内心深处,敬舞草不得不承认,她并不想了断柳宫姝和沈尽情的性命,不是一时一刻,而是长久、永远。
偌大的宿舍愈显空荡,另外还佐了一味恐怖。
没有等候太久,那师吾的脚步声已经在楼道里响起了。只听见隔壁几间宿舍人声鼎沸,陆续有人离开这幢小楼。
“你们仨,可以出来了,到校场集合去,有重要的事情说。”那师吾在门口喊道。
林玄代、敬舞草和韩三赖,各怀各的心思,不疾不徐地并排走出宿舍门,眼看就要与那师吾擦肩而过,这位略有癫态的大人压着嗓子嘱咐道:“莫怕,听话。”
这三位同为十二岁的少年人诧异地齐齐看向他。
“快点走,难道要我抬着轿子请你们去吗?”那师吾凶巴巴地斥责,与其说是在吼自己的门生,不如说是吼给旁人听的。果然,那些看热闹的大小孩子幸灾乐祸地嘲笑着被当作小鸡般驱赶的三人,却不知道正在给自己埋下祸患。自然,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