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三赖一个鲤鱼打挺,从被窝筒子里跳出来,手上多了一把匕首。“你们再敢往前进一步,就别怪我下毒手!”他向林、敬二人放出狠话。
林玄代冷笑道:“我说呢,这么热的天,你睡觉还裹得这么严实,原来是藏了武器,吾师父倒没搜出来。”
“嘿嘿,你怎么没想过就是吾师父特意留给我的呢?”韩三赖得意洋洋。
“你胡说!”敬舞草窜上前去,要夺他的匕首,被韩三赖一脚蹬在肚皮上,眼看要摔个屁股墩,还好林玄代将她搀住了。
韩三赖在空中自顾欣赏地比划了数下匕首,一脸嗤笑:“官家的小姐公子就是这么不中用,身娇肉贵、猪头猪脑,打不过就不知道要跑?还没头没脑地撞上来,真是家族遗传,活该满门抄斩。”
林玄代霎时间撇下女同伴,大跨一步杵在了韩三赖面前,拳法虽然拙劣,但也铆足了劲往对方下巴颏上砸了去,直把毫无防备的韩三赖打得眼冒金星。“像你这种下三滥的小流氓,不过是被吾师父找来替死垫背的。”林玄代咬牙切齿道。
韩三赖揉着快被震碎的下颌,脾气全消,换上一副嬉皮笑脸,说道:“嘿嘿,算我看走了眼,你这个公子哥还挺有力气的嘛,反应也够灵敏。”
“不要以为阿谀奉承两句就能完事,我不吃这一套。”林玄代不肯饶恕他,一把揪起了韩三赖的后领,借着怒气增添的力量,将他一头按在地上,斥道:“你刚才口出恶言,罪不可恕!现在磕二百个响头,权当向我林、敬二家族的亡人赔礼道歉!”
韩三赖嘴上答应的好好的,手中却不老实,趁林玄代喘气的疏忽工夫,一匕首扎进了对方的脚背,惨烈的呼叫声随着一地鲜血蔓延开去,把目击的其余人吓得噤若寒蝉。
门外响起了除开锁具的声音。直到那师吾严肃万分地出现在宿舍之中,林玄代的叫喊声也未有减弱之势。
“怎么搞的?”那师吾深皱眉头,他瞧出韩三赖掩盖不住的笑意,“三赖子,你干的好事?”
韩三赖摊开手掌,由内而外透着无辜的小模样:“他要弄死我,我不得反抗吗?”
那师吾再看敬舞草,那女孩儿搓着手、沉默不语,八成印证了韩三赖所言非虚。“明天第一轮选拔,你们爱弄死谁弄死谁,可现在谁再敢给我生出岔子,我就把他丢到野沟子里喂鳄鱼蟒蛇!”那师吾横抱起了淌血不止的林玄代去医治,出门前向畏缩成团的另两个小丫头道:“你们虽有秦遣风照应,也别给我惹是生非。”两个小孩儿本就不敢有什么动作,此一刻更是乖得连呼吸几口气都得算好了来。
宿舍门重又挂了铁锁。
韩三赖不屑地撇撇嘴,向敬舞草道:“你一个人是打不过我的,我也不想占你们女孩子便宜,饶我睡个安稳午觉呗。”
敬舞草没精打采地坐在床沿,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脚丫子出神,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
柳宫姝和沈尽情总算看出了这位一上来就满心仇恨的姐姐柔弱的一面,又或者女人天生就对眼泪抱以感同身,她们向敬舞草挪近了些。
“用不着你们来安慰我,自身都难保的小鬼头。”敬舞草飞快地抹掉眼泪,试图拒绝来自陌生人的关怀。
尽情歪了歪脑袋,鼓足了勇气问道:“小舞姐姐为什么要掐我脖子?”
敬舞草定定地看着她,这个引发了之后争端的问题确实很显蹊跷。“因为你是京城来的人,我憎恨京城的一切。”敬舞草道,这样的回答换来的是更为疑惑的表情。她把目光从沈尽情的脸上移开,看着模糊成片的纸窗,心灰意冷地叙述起凉薄的身世——
“我爷爷敬仚是滑州刺史,阿代的爷爷林帛夫是莱州刺史,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就像我和阿代一样。林、敬是忠君之氏族,虽然我不甚了解这其中的明细,却也常常受爷爷教诲,但凡于国家社稷,有功不得据而自傲,无功更需勤勉谦逊,想必林爷爷也是这样教授阿代的吧。原本我对这一切都深信不疑,直到那一夜——当日我因为顽皮,被罚跪在祠堂里反省思过,夜里半梦半醒之际,忽然听得嘈杂声一片,透过祠堂的小窗,我看见府上乌泱泱来了许多兵士,将爷爷、爹娘、叔婶等一众亲眷仆从都绑缚押走了,我心急如焚,无奈祠堂门被反锁,出脱不得,只能费尽气力拆毁小窗,方从那里出了祠堂,可这时哪还有亲人的影子,偌大的府邸空落落得吓人极了。我捱到天明,偷摸着去寻家人,一无所获,没奈何只得回府,远远地就看见又来了一拨人马,在我家中进进出出的,约莫是抄家的态势,又听他们嚷嚷着一条‘漏网之鱼’,想来说的便是我了。我不可羊入虎口,便混在街头巷尾掩人耳目,心焦之际漫无目的地游荡,就看见布告上张贴皇榜,列我敬家大逆不道罪状十数条,以菜市口枭首为罚。我看了这皇榜,无异于晴天霹雳击穿天灵盖,更不知该做什么、向谁求援,便被看热闹的人群推搡到了刑场,亲眼目睹我爹爹、娘亲……”
敬舞草哽咽起来,她用手掌抵住眼眶,泪水便从指缝间滑脱而下。
尽情和小姝似懂非懂,却也晓得这位小姐姐必是心里难过的很,于是不约而同地环抱住了她,聊作宽慰。
敬舞草的身子抖了抖,过了许久才抬起头,眼白已成了两瓣红玛瑙。“……我从此无依无靠、孑然一身。要向京城里那帮嘴皮赛刀尖的佞臣寻仇实乃以卵击石,这么想着,我便决意去莱州找林家帮忙,不料历经千辛万苦,到头来也只找到了同病相怜的阿代——他们家族亦被冠以乱臣贼子之名、遭灭顶之灾,阿代因功课不佳被先生留堂方才躲过死劫,可这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我们成了朝廷缉拿的要犯,像老鼠一样苟活着,白天是不敢见光的,夜里也只能去妓院酒楼的后厨偷东西吃,世家子弟的风范全都抛诸脑后……可是我们还得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报仇雪恨,向那庙堂里的高位者讨这份莫须有的血债!”敬舞草说到激动之处,忍不住捶起了床板。
那一头的韩三赖爬起半个身子,支着脖子道:“原来是被诬陷的呀,我还以为你们真的造反了呢。”
“你个小流氓懂什么!”敬舞草愤怒道,“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死那个狗皇帝。”
韩三赖被人定性为“流氓”惯了,并不真生气,只是少不了对这姑娘冷嘲热讽:“别看不起流氓,就我这样的,你都不能撂倒咯,能否活过明天都未可知,还是少说大话、多睡觉吃饭是正经事。”
“哼,像你这种靠偷奸耍滑活命的人,根本不配成为我的对手。”敬舞草年少气盛。
韩三赖喜欢同别人抬杠,他索性把被子枕头踢开,在床板上又蹦又跳地说:“你很了解我吗?我倒是看透了你和那个姓林的小子,两个绣花枕头,说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硬碰硬的拳脚就差劲极了。赖爷我在街上混的时候,像你这样的小喽啰给我提鞋都不配!”
“呸!”敬舞草不甘示弱,“小屁孩,胡子都没长出来呢,还有脸称自己是爷?就会点三脚猫的功夫!”
韩三赖一跺脚,嚷道:“你不也是个小屁孩吗?装什么大义!”
敬舞草白了他一眼:“我已十二岁了,按江湖上规矩你还得叫我一声姐姐。”
“笑话,你又懂得什么是江湖了?好巧不巧的告诉你,我也是十二岁,不如你喊我声哥哥?”韩三赖油腔滑调,确是街面上的那套手段。
敬舞草到底抹不下脸面和这小混混拌嘴,也是怕他再说下去更没了分寸,少不了蹦出些污言秽语的,听着叫人厌烦。
韩三赖此刻睡意全无,又见敬舞草爱搭不理,于是拿两个小鬼头寻开心。“你们看起来年纪好小,还管娘亲要奶吃吗?”
尽情对这种阴阳怪调的问话怕极了,低着头不吱声。
小姝却应付得来,须知她在慈幼堂可是常常令李灼华和小木通有苦难说的主儿。“三赖子哥哥真不害臊,小娃娃才成天惦记喝奶呢,你是小娃娃吗?”
“哟,你这个小丫头倒不肯饶人。”韩三赖觉得好玩儿,故意吓唬她道,“隔壁几间屋子里都是疯小孩儿,明天一到时辰就放出来咬人,你不怕被生吞活剥了?到时候别吓哭了去找那个什么风的人来做救兵。”
小姝瞪着他,道:“我哭便哭吧,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三赖子哥哥到时候莫要因本事不如别人好而惊慌,失手扎花了自己的脚!”
“你在讽刺我玩阴招?”韩三赖颇感诧异。
尽管小姝满脑袋云蒸雾绕,并没有真正确定自己说这话的目的和意图,却也出自本性、虚张声势起来,学了大人们冷笑不言。
韩三赖嘟囔一句:“什么鬼意思。”
敬舞草在这个男性居多的环境中难得遇到了女孩子,虽然有“京城”这个符号的隔阂,但小姝和尽情的品性在她看来也算不错,先不论以后还有没有絮语的机会,只当下这一刻她是愿意同这两个五岁的小女孩结盟的。“睡你的大头觉吧!阿代的脚伤,还有你侮辱我们两家先人之仇,明天会一并算清的。”敬舞草立誓。
韩三赖“啧啧”两声,在被窝里闷声传话:“连鱼也没杀过的娇贵小姐公子,赖爷我很快就会让你们见识到偷奸耍滑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