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乾庄偏厅内,在天心和小焱坐立不安,他们心中各积块垒、不解愁闷。
“天心姐,你说的鸦大哥和八姐能办稳妥这件事吗?”小焱不踏实地问,却忘记了他的谈话对象是个“没有嘴的葫芦”。
在天心尴尬地摇了摇头,这份尴尬也令她想起了未尽的地主之谊,于是起身沏一壶浓茶,正正地递到年轻的客人手中。
小焱误读了钱庄小主人摇头的含义,手一抖,将茶水洒了一地。“你也觉得他们不能成事?!”他冲口而出这话时,茶杯已然倾覆,待要去接,又被滚烫的开水灼红了皮肤。
在天心暗骂一句“毛猴”,面上却不得不作出大人大量的表情,又把这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看得一无是处,哪里能和她所中意的鸦相比?可先前见的鸦与小焱鬼鬼祟祟地眼神交流,不知在合计什么,总感觉他们有一层旁人参不透的关系。在天心忽然想到自己还不能成为的鸦心上的第一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又让小焱误解了。“实在对不住你了,天心姐,我打翻了茶盅,又弄脏了地毯……我就是这样粗糙的人,你千万别生气……”小焱懊恼极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被妖术蛊惑,缘何什么事都弄成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呢?
在天心的居所于显眼处都晾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的套件比花瓶摆件要多得多,以便她能随时和人交流。但见她扯过一张纸,挑起笔杆,娟秀地书写开去:“区区小事,无妨。方才你问话,我摇头之意实为无法做出判断,反而让你误会了。至于翻茶,我还要惶恐向你道歉,不知小焱兄弟烫伤了没有?”
小焱通读了这几行字,连连摆手:“天心姐说话,啊不,写字也太客气了,我更要不好意思了……小焱见识虽不多,却也知道这块地毯是上等品,平白让茶水渍污了当真可惜,不然让我以工抵债,在钱庄里帮忙做事吧。”
在天心笔尖下写道:“如此,我便不再拂小焱兄弟的真心实意。”然而她在心中却有另一番打算:这物件乃是我叔父从番邦搜罗来的织物,你就是做上十年工都赔偿不了,留你在鼎乾庄不过是为了拴住的鸦——他既与你有不能说与旁人的机密,我把你留住了,他自然不会一去无影踪。
朴质的小焱却高兴地紧,鼎乾庄和了梦阁相隔甚近,他一旦得了空可不就能常常去拜访八角枫了嘛。
他那股高兴的劲头还没挥散光,八角枫就已愤懑地入了厅堂。
“你来了,怎么样?”小焱欢喜地从椅子上弹起,乐颠颠地奔向八角枫,引得在天心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找寻的鸦的身影。
八角枫越是回想的鸦和苹婆那番鬼里鬼气的对话,越觉得前者对她有所隐瞒,故而胸中无名之火烧得越旺盛。见在天心那副汲汲之态,八角枫莫名地浇上一盆冷水:“看什么看,他那么聪明的人,用不着你操心。”说完,她也为自己的态度大吃一惊。
在天心的眼神由诧异转为羞赧,她显然也步上了小焱的老路,变得莽撞而不肯费神去揣度他人或善或恶的意图。
“所以,你们遇到了不利的情况吗?主公……助攻无效?”小焱大部分的担忧已从八角枫身上转移到的鸦身上,只是嘴皮子有时会打绕,差一点就要说漏嘴。
“助攻个屁,好话赖话全都让他一个人说完了,我就像个傻瓜似的杵在那儿,一点用都没有!最气人的是,”八角枫喘了口气,因刚才无意间怼了在天心一句而面红,为试探她是否动气,便上前一步,握住了在天心的手,“最气人的是,天心啊,他居然和苹婆叨咕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还不肯跟我解释,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
在天心确实动了气,她认为八角枫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在讽刺自己不要脸面、纠缠的鸦,假如她那副美妙的嗓音还在,她未必能绷得住不和八角枫大吵一架,然而她不能说话,这反而抑制了她的冲动,让她将所有的怒气都强压了下去,露出一个不甚自然的笑容,仿佛在说:“是啊,他和小八间怎么还能有秘密呢?”真是令人作呕啊——在天心自己嘀咕。
八角枫习惯了了梦阁里姑娘们之中明目张胆的拉帮结派、损人利己,她便想当然地以为看到的就是真相——既然在天心能笑得出来,那她至少现在不生气,这多少缓解了八角枫说错话的愧疚感。从这层情感的迟钝上看,八角枫和小焱又极其相似,可见人与人的性情都有交织掺杂之处,不能一锤子定性谁就是精明无敌、谁则是愚蠢庸碌。
闲话不多时,在天心所盼、小焱所盼、八角枫不知自己盼还是不盼的那个人现身于鼎乾庄,雨天泥泞本可理解,只是这位翩翩男子也有些太不讲究,拖着一衣泥水,伫立在厅室门外,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不要进来了吧,免得弄脏了天心姑娘家的装潢。”
小焱挠着头,前去迎接:“还是的鸦大哥思虑周全,我这糊涂蛋偏就弄脏了天心姐的地毯,没奈何,只能抵了自己在这儿做工,也不晓得三年五载能否凑够赔偿金。”
在天心快要被小焱气炸了——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她小肚鸡肠、咄咄逼人,非要小焱赔偿似的。在天心遏制不住怒火,笔头流泻的解释之词因激动而扭曲地不成样子。
好在的鸦并未深究小焱的措辞是否存着言外之意,他温和道:“这样也好,省得你没有去处,还得多谢天心姑娘收留你呢。她这般善良,你莫要给人家惹出麻烦。”
在天心一腔愤慨,经的鸦三言两语而软化,她飞快地将纸团成球,紧紧地攥在手掌中。
她这一系列动作十分敏捷、无人注意,主要也是因为并没有人像盯着八角枫那样牢牢地盯住她。
“哼,你们什么时候成兄弟了,很会为对方打算嘛。”八角枫抱着臂膀,一来为显她潇洒,一来也是淋了暴雨,身子不自觉地颤栗起来。
小焱为他主人打圆场:“这有什么,男人的交友方式,你不懂了吧。”
“哼,互捧臭脚而已。”八角枫从鼻子里哼气,意外地哼出一个鼻涕泡,鼻涕泡当着的鸦的面爆了。“你你你,别以为这事就完了,苹婆要是不能给出个结果,我就跟你们翻脸,了不起上刀山下火海,我总有办法知道那个鬼扯的大本营在哪里、总能找到我大宝贝!”所谓恼羞成怒,也不过如此。
的鸦颇为伤脑:“小八,你且不要这样方寸大乱,我家尽情与你家小姝同为一根绳上的蚂蚱……”
“你才是蚂蚱!你和苹婆是一伙的,指望不上你们!”八角枫不知道今日怎的就这样理不顺情绪,只好由着性子胡来。
“无理取闹。”的鸦的声音不高,语气却重,他的脸庞冷峻起来,连小焱都对主人这种鲜见的严厉而深感压力。
八角枫亦未料到他二人会有弄僵的时刻,毕竟和李灼华吵闹是常事、和的鸦翻脸从不曾有。
“好,这个错我认了。和你发脾气,我无理;做任务时自作主张,我无理;把孩子托付给杀父仇人,我无理,种种都是我无理,现今还得求着你为我前后张罗,实在没这个道理。不如这样,从当下起,你尽管用苹婆那层关系,我呢,就不跟着蹭功劳,万事靠自己,你若救得出尽情,自管救去好了,不必管小姝死活,我是她最亲的人,理当由我亲力亲为;同样的,我也只敢对小姝负责任,你家尽情好像命运不凡的样子,还是你自己照顾吧。这般,可有理?”冷淡下来的女子说出伤人的话时,两瓣唇就是冰刀霜刃,威力无穷。
的鸦很有些听呆了的样子,他一踌躇,八角枫已离了厅堂,往鼎乾庄外走去。
这下连小焱都看出端倪了,他捅了主公一肘子,低声道:“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啊,你快去追回来,跟八姐道个歉。”
“莫名其妙,”的鸦终于反应过来时,也是浑身的不自在,“我为什么要去追她?这样厉害的角色,我高攀不起。走了。”他淡淡地说,心跳得失了常率。
在天心多希望能在这种时候说上两句体己话,让的鸦知道世上还有一种不野蛮、不强词夺理的、温柔的、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可惜她不能。
小焱将的鸦送出门,耷拉着脑袋来见在天心,却连人影都捞不着一个。小焱在偏厅手足无措地呆了会,一个老管家找上来,确认了他便是小姐新举荐的帮工,客客气气地领他到做工的地方去了。
再说的鸦,他随马儿闲散的步子,穿梭过从瓢泼大雨转为稀疏淅沥的雨帘,心不在焉地回了慈幼堂。大门口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一长一少,似乎正是等他的。
“鸦师父……”小木通殷切地看着的鸦,仿佛这样凝视就能从这个男子眼中看出尽情的下落。
“你这个人啊……”李灼华撑一把桃花伞,撩起衣裤长摆,淌着水去接他。
的鸦木愣愣地下了马,也不知该向两位关心的朋友说些什么。
李灼华自报所知:“尽情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你放心,苹婆不会动手脚阻你救她的。”
“为何这么确定?”的鸦的神智清醒了。
小木通“嗯啊”了两声,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话。
李灼华见他为难,坦白道:“见你一回来就带着八角枫直奔苹婆处,待传出是尽情被掳走的消息后,我纳闷你为什么不报官、反而去找苹婆帮忙,于是去探堂主口风,她倒谨慎,不肯告诉我计谋,我好奇得很,只得捉了小木通来问话,这孩子是堂主的唯一弟子,鞍前马后的侍奉着,总该知道什么,所以、所以我便晓得了尽情和苹婆是什么纠葛关系……这都是我逼小木通说的,你别怪他。”
的鸦的眉头已无力皱起,他觉得身子乏得很:“那你也很清楚我来到慈幼堂的原因了。”
“是的,帝后之说。”李灼华目光炯然。
小木通嗫嚅:“对不起,鸦师父……我为尽情着急,也去求过师父。”
的鸦擦一擦脸上的雨水,划过额头时仿佛触碰到了火焰。“不碍事,都知道了也好,这是她的劫难,我也是促成这场劫难的人,不应该逃避。灼华兄弟,我向你隐瞒了五年,乃是为尽情安危考虑。”
“你这个人啊,不是我说你,真的太见外了,太、太、太见外了。”李灼华白眼道,“行了,咱们快进屋吧,虽然是夏天,下了这么场雨还有点冷,别叫咱们堂医感染风寒了,难道还要我来开药医治不成。”
的鸦微微点头,让李灼华和小木通一左一右的架着。可一只脚才踏过门槛、另一只脚还悬在空中时,他便已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