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姝能再次睁开眼,并非因为尽情没完没了的呼唤,而是一个劲往她鼻孔里钻的饭菜香味。她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手里攥着的尽情的头发被好一通拉扯,尽情撇撇嘴,露出欲哭不哭的表情,很是为难。
小姝饿狼般扑向桌上的食物,不论什么品类,全都堆到自己面前、兜进肚肠之中,三不五口已囫囵吞下了一只胖硕的卤鸡腿,又一转眼抱起猪蹄膀,凶神恶煞地啃着。
若不是罗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小姝定要吃得天昏地暗。“你们看看,这丫头可真没个丫头的样子!比大老爷们的吃相还难看。”柳宫姝闻言,初时还敢瞪他,待看清他身边另一人后,默默地把猪蹄膀放下,舀了一碗汤,小口小口地嘬着,心里怪别扭的。
倾其心之人所关注的又是另一回事:“你们从京城带回的这两个孩子,似乎没什么竞争力,想好了要让她们白白送死吗?”
耳折叹一口气,道:“事情本不该如此发展,中间出了岔子,不得不由她二人顶包。”
罗别接着说:“人都已经带到这儿了,只能硬着头皮扛下去了。明天便是第一轮筛选,她们要是被淘汰了,我们兄弟两个也没有好果子吃,就算是上天对我们掳掠儿童的惩罚吧。”
向来不喜表态的沈尽情听了这话,“吧嗒吧嗒”地掉下眼泪,引得柳宫姝杏眼圆睁、忘记往嘴里扒拉饭菜了。
“小姝,我们都要死了……”尽情抽噎着说,她听懂了大人们的讨论,忽然思念起远在天边的亲人。
柳宫姝兀地看向那位年轻人,嘴角还沾着两颗饭,圆滚滚的眼睛却不明所以地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遣风哥哥,我不想死、我还饿着呢……”
当事人的惊讶程度不输于罗别和耳折。
秦遣风站起身,缓缓向哽咽的柳宫姝走来,末了半蹲在她面前,轻声问:“你认识我吗?”
小姝狠命地点着头,咧着嘴就要崩溃大哭。
秦遣风捡掉了饭米粒,凝视着她的脸庞,喃喃自语:“你从京城来,你见过我、知道我的名字……这样的孩子,好像确实有那么一个……你是不是叫柳宫姝?!”他的脑中浮现出那个危险的夜晚,他记起了在天幕下看星星的小姑娘。
小姝怀着激动的、感谢的、担惊受怕的心情扑进秦遣风的臂弯里,风雨欲来的放声大哭被浅浅的素馨芬芳所抚慰,变成了撒娇似的哼哼声。
秦遣风笨拙地拍了拍小丫头的后背,一如当夜背起她时的手足僵硬。
耳折眼前一亮,但他还不敢完全押下这份筹码。“原来遣风大人和这孩子是相识呀,属下有眼无珠,得罪了、得罪了。”
“唔,全因俞成谶一案,我往京城去了趟,正巧从那混蛋手下救出了这个孩子。”秦遣风解释道。
罗别打趣:“看来这丫头是哪儿危险就往哪儿钻呢!”
耳折向同伴使了个眼色,后者开了窍。“遣风大人和她颇有缘分啊,既然上一回没让这丫头受伤害,这一回也应该好好保护不是吗?”罗别小心翼翼地建言。只要这年轻人愿意帮助两个女孩挺过第一轮,罗别和耳折就无需受惩罚了,至于之后的事,只能叫这两个丫头自求多福了,再不关他们的事。
小姝从大哥哥的怀里挣脱而出,跑向静默着流泪的尽情,两人相依为命地倚靠着彼此,眼中满是无声的呼救。
秦遣风重新站直身子,他一时踌躇了。
耳折走到他身边,谦恭地劝说道:“如果遣风大人不肯施以援手,那么这两个孩子必死无疑,白费了您当时救她的精力。依属下愚见,能在这么极端的情况下两遇同一人,这恐怕也是上天的安排,小丫头命不该绝,遣风大人难道不想成全天意吗?”
“我不是不愿意救她们,但是这叫我如何担待呢?我并不能直接去寻了本源大人,向他开这个口。”秦遣风的犹豫始于他不晓得如何利用人际关系谋利好之事。
耳折殷切地出主意:“区区小事,当然不能让您到本源面前诉说。其实,您只要向监考者支会两句,他们保准卖您的面子。”
“是吗?”秦遣风很不能相信,“向鬼车说这两个孩子是我举荐的,他就能做主保全其性命?”
“至少是在第一轮呀!”耳折有些着急了,“只不过让鬼车大人在第一轮放点水,他没什么损失的,况且我兄弟二人也是他的属下,鬼车大人定不想让我们失利从而丢了他的脸。”
秦遣风绕不过这个弯子:“既如此,不消我多费口舌,鬼车也会为你们筹谋啊。”
“您怎么就……”耳折憋着闷气道,“鬼车大人擅自做主的话,那就是徇私,可假使您去拜托,他就有了名正言顺的放水理由,至少事发后他可以把责任推到您身上……”情绪慌乱之下难免要说漏了嘴。
秦遣风并没有翻脸,他正在权衡如此行动的利弊,小指便被另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握住了。他低头看,小姝正仰面等待这个年轻人的决定:“遣风哥哥……”
“知道了,我会和鬼车交涉的。”秦遣风咳嗽了两声,脸有点红,这不应该呀。
罗别和耳折在心中暗自高兴,但总归是欠下了一个人情,少不了送上口头的承诺:“此事若成,从此鞍前马后,但听差遣。”
秦遣风摸了摸小姝和尽情的头,毫不在意那两个大男人的话是否真心实意。“你们不要怕、不要多想,继续吃饭吧。”
小姝心花怒放地拉过尽情,这回两人都不再拘束,很卖力地吃起饭来。如果慈幼堂的嬷嬷们看到此情此景,一定会很纳闷:平常到了饭点,孩子们都像是要被押赴刑场,闹腾起来根本控制不了,哪里会乖乖地自己吃饭呢?这世道也是怪哉。
汤足饭饱,小孩子因食困而打起呵欠。秦遣风徒手抱起昏昏欲睡的两个女孩儿,向罗别和耳折道:“去登记处登记吧,我既然撂下话了就绝不会食言。”两位属下千恩万谢,在前面开路,径直来到一座外观清雅的小楼前。
“哟,你们两个倒有本事,憋到现在才来登记,明天就开始第一轮竞赛了啊。”进到小楼之中,厅堂里坐着一个趾高气扬的登记人员,他正没好气地数落着罗别和耳折。
秦遣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时出现了,吓得那人手一抖,笔墨所到之处把簿子上整一页的名字都污浊了,可他不敢指派来人的一点不是。
“有没有独间的宿舍,让这两个小丫头住在一起?”秦遣风问道。
登记员赔着笑脸解释:“哟哟哟,遣风大人有所不知了,这次招募来的孩子都得住大通铺,独间这样的优待,少之又少、少之又少啊。”
“少不代表没有,既然已有人破例,我怎么就不行呢?”秦遣风有些不依不饶。
登记员挠挠头,为难道:“其实也不算优待,十人一间宿舍,四十三个孩子分的话必然是多出三个零头的,故而他们三人占了一间。”
“这样啊,”秦遣风看了看怀中幼童,“那就不为难你了,我们这两个小家伙就和那三个孩子一起住吧。”
登记员舒了口气,在登记簿上瞎涂了几个圈,恭顺地引着秦遣风一众上楼。路过那四间幽暗的宿舍时,一张张怨气深重的小脸堵在窗口张望,一副副吃人不吐骨头的表情,看得罗别和耳折不寒而栗。“无聊。”秦遣风嘀咕一声,不知是在向谁表达不满。
“喏,就是这间房了,里面只住了三个人。”登记员在一扇房门前停下,掏出钥匙,去除了铁锁,推门而入。
十人间的宿舍空落落的,只有六只眼睛忽闪忽闪着观察这群陌生人。
登记员很不耐烦地冲那三个先来者发号施令:“都闭上眼睡午觉!要是被训导员大人知道了,看你们还能活得过今晚不!”六只毫无童真的眼睛猛地合上了,整个屋子陷入了长久的宁静,连鼻息都隐去了。
秦遣风把两个孩子放在无人的床铺之上,替她们除了鞋袜、盖好被子,招呼随行之人悄声地退出这间原本就不沾人气的屋子。登记员没有忘记给门上锁。
罗别和耳折瞧着气氛古怪,多嘴问了一句:“不知道训导员大人是哪一位?他能管得住这群‘小野兽’吗?”
登记员一边引导着他们下楼、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放心吧,治这些神经错乱的疯娃娃,有咱们‘癫大人’一个就够了。”
秦遣风皱了皱眉,罗别和耳折则下意识地颤栗着要下跪。
所谓“癫大人”,眨眼的工夫就出现在了议论者的面前,可见背后不能说人。
“遣风老弟,我每回见你,都很躁动呢!”“癫大人”揪住秦遣风的衣领,将他一把提了起来,轻轻松松地拉扯到远离耳目之地。
“那师吾,你最好给我放规矩点!”秦遣风毫不留情地拍掉此人的手,旋即从衣袖里转出一把精致的尖锥,对准了‘癫大人’的心窝。
那师吾的面部肌肉因兴奋而抽搐,他看看尖锥,又看看那个气急败坏的年轻人,奸邪放肆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遣风老弟你就是这样倔强,怪不得本源欣赏你,我也欣赏你,简直爱得要死呢!”他说着就佯装去掏秦遣风的腰带,后者怒从心起、一锥子扎向此人心口,那师吾见状倒退了数步,嬉笑道:“开个玩笑嘛,你的反应这么大作甚?倒显得我们有什么似的。”
秦遣风深感厌恶反胃,他觉得那师吾和俞成谶在本质上是一类人。
“你瞅瞅自己的表情,难看的要命。”那师吾阴阳怪气道,“我是有断袖之好、龙阳之癖,但我很有操守,绝不会**的。你嘛,在我看来还是个小男孩呢,对你下手还得再过几年。”
“滚!”秦遣风怒不可遏。
那师吾诡谲地冷笑着:“那两个小孩儿是你的人?我等着看她们明天的表现。”
秦遣风上前一步:“你若敢对她们起歹心,我必当千百倍奉还!”
“放轻松,都说是你的人了,我爱屋及乌还来不及呢。”那师吾哼着小曲,转身离开,别时补了一句,“不过同屋的那三个小孩,都很有意思。”
“你什么意思?”秦遣风追问。
“没什么意思,你耐心点,很快就知道了。”那师吾得意洋洋地走了。三个孩子都是他亲自招来的。
秦遣风迟疑地回望了小楼一眼,罗别和耳折插空胆战心惊地跟上前来。
却说那小楼的宿舍之中,柳宫姝和沈尽情被愣生生摇晃醒了。
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孩,脸上挂着一道有些时日、和年龄不甚符合的刀疤,冷冰冰地审问:“小孩,你们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小姝迷迷糊糊地回答:“我叫柳宫姝,她是小情、沈尽情,我们从京城来。”
刀疤脸男孩的身后探出一个同样苍白的脸孔、一个女孩的脸孔。“哼,那该死的地方来的该死的人。”她不客气地咒骂,一把掐住了沈尽情的脖子,把小姝吓得一下子清醒了,尖叫着要掰开这女孩的手。
墙边被窝筒子里传来男孩子慵懒的声音:“林玄代、敬舞草,你们能正常点不?两个小丫头有什么可闹的。”
敬舞草放松了沈尽情的脖子,朝被窝筒子道:“韩三赖,你要替她们受死吗?”
“没兴趣,就是被你们吵得睡不着觉。杀人要悄没声的来,懂吗?看你们就没正经杀过人。”
林玄代和敬舞草对视了一眼,向被窝筒子走去。
小姝和尽情错愕地看着这幅怪诞的景象,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