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六马,眼看皇城在望,莫不是策了马,飞扬而前。
八角枫与在天心是由衷地高兴,前后劳顿共八日,实在辛苦,现下就要解脱,还能有不快活的理由吗?可的鸦与小焱都持重的很,或者说,一路以来出奇地安静。
“喂,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八角枫狐疑地问,“自从我和天心取回行李包袱,你们就一直怪怪的,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们‘眉目传情’啊。我们离开的那会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在天心也勒转了马头,露出质询的表情。
的鸦抬眼远眺,说道:“先进城,这天上乌云密布的,可能是要下雨了。”
八角枫见他故意岔开话题,便向小焱套话:“你最听话,来,快告诉我有什么情况,大不了咱们跟他翻脸!”
小焱抱歉地笑笑,道:“能有什么情况,一切都很好。八姐,你不想念小姝吗?我却想快些认识这个孩子。”
八角枫被提点,又看他们口风甚紧,故作不屑道:“懒得管你们,我自有要紧事,哼!”说完驾马冲了出去。
的鸦和小焱相视片刻,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百千愁绪。
这是他们两天半之前,于那破农舍中约定好的——
“小时候被火烫的。”的鸦见小焱不说话,重复了一遍。
小焱出神地凝视着其后颈处三点伤疤,他不相信世间会有如此巧合。“敢问的鸦大哥身世背景如何?”小焱先发制人。
的鸦想要捏起那只腐朽的柑橘凤蝶,然而指尖触及的那一刻,蝴蝶已散成了碎末。“为什么突然提这样的问题?”
小焱冷静地回答:“哦,没什么,只是我结交朋友极其看重他的背景,决计不会同奸邪之人勾搭在一块儿。”
“问别人的事之前,难道不应该先交代清楚自己的事吗?这样才有诚意啊。”的鸦轻吹了口气,碎末飘散到空中,再分不清哪些是尘屑、哪些是曾经的肉体。
小焱绕到他的正面,席地而坐,正视对方:“你说的对,我这就交代。我命好,曾经在某王爷府当过差;我命不好,这位王爷后来故去了。你听说过这位王爷的事吗?”
“我是混迹江湖的人,哪里晓得你们官家的事。”的鸦淡淡地说。
“也对,而且这是十年前的事,老早就没人议论了。这位王公贵戚是当今圣上的亲兄弟——豫章王,郭梓实是也。”小焱死死地盯着的鸦的眼睛。
“那你没有看护好主子,岂不是要遭殃了。”的鸦面不改色。
小焱摇摇头,道:“我已把自己的事说了,现在该轮到的鸦大哥交代了。”
“我一介草莽,身世浮沉,记不清楚了,从哪里起头呢?”
小焱无视他的推脱,建言道:“既如此,那就让我猜猜看,若说对了,的鸦大哥就不要插嘴;若说错了,你再纠正我。可好?”
的鸦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继而笑道:“听起来很有意思,那就试试吧。”
小焱咽了口唾沫,道:“你十六岁前后,过着迥然相异的生活。前,荣华富贵;后,颠簸飘零。”
“原来你会看相算命啊。”的鸦干笑两声。
“刚才说过了,如果我猜对了,你就别插嘴。”小焱道,“你家门显赫,自小就锦衣玉食,只是先天体弱,你父母便请功夫高手来教你武功,或许,这个人还是在皇宫里当值的……依照我对皇室不深的了解,据说有个叫蒲垠的,是极其厉害的大内高手,他就是你师父吧。”
的鸦努力地调整呼吸。
“我想,像你这样的富家公子,在跟前伺候的书童是少不了的,”小焱道,“但依着你现在落魄的样子看,这书童肯定是个闯祸鬼。你说那三点伤疤是被火烫着的,别的仆人大概是不敢对你伺候不周的,想必是那个书童引发的。”
“一个善良的主子,自己受了害,也还是不肯苛责书童,顶多嘴上责骂两句。也有可能效仿犯人面部刺字,给书童重新起了个名,警戒他勤勉上心、莫要故态复萌。”小焱顿了顿,道:“最适合的字,莫过于‘焱’了……于是他后来叫小焱。”
的鸦的眼角干涩得厉害,他闭上了眼。
小焱的半信半疑被彻底坐实了,他感觉喉咙已不可控,冲口而出:“你就是豫章王!郭梓实!主君!”
的鸦的沉默有千年之久。
“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不回答我?!”小焱激动地摇晃着眼前之人。
的鸦缓缓地睁开眼,无辜道:“是你说猜对了我就不能插嘴的……”
小焱猛一把抱住的鸦,声泪俱下:“主君啊,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当年我追你到悬崖,看见主君的坐骑跌死了,想当然地认为你也不在了,吓得我神魂俱裂,再不敢回府,当了好多年小乞丐呀……太好了,你真的没死,你真的没死!”
的鸦亦是感慨万千,他把小焱拉开点距离,端详起他的容貌:“和小时候还有五六分相似。”
“那还有四五分不相似的呢?”
“哦,长高了,也长得俊俏了。”的鸦摸摸他的脑袋。
小焱乐呵,嚷嚷道:“我看主君和幼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老了点!老得我凭相貌是不敢相认的。”
“是吗?”的鸦捏了捏自己的脸,他晓得这不过是小焱在戏谑打趣。
双方因重逢而鼓动起的情感洪流涌过之后,落回到了艰涩的现实中。
“主君,你把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是为什么呢?坠崖之事又作何解?”小焱问。
的鸦黯然:“是皇帝的意思。他希望我假死,改换身份混入刺客组织,为他查出幕后操纵者。”
“可主君是圣上的亲弟弟啊,他怎么能将你推进这么危险的境地?!”小焱愤然。
“正因为是亲兄弟,所以我才能忠心耿耿、永不叛变……母后能否颐养天年还得倚仗皇兄,不是吗?”
小焱将拳头抡在地上:“真是狠心!那么当年迎亲的仪仗队、惊吓马匹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咯。”
的鸦否认:“并非如此。原计划是我在前往封地的途中染怪病暴毙,不曾想遇到迎亲队伍搅局,阴差阳错地让马驮着我跑掉了。悬崖边确实凶险,我差一点就要坠亡,万幸的是,一位侠士碰巧路过相救,将我从马背上奋力拽下,方才没有连人带马落入深渊。更幸运的是,他就是刺客组织的一员,名叫沈阳白,蒙他举荐,我顺利进入了这个组织。”
“这位沈大哥太仗义了,主君应该赏赐他。”
“……他死去已有五年了,因为组织内部的缘故……临终前,他托孤于我,是个女婴儿,一直养在我身边,取名‘尽情’,喻意从心而活。守护她也算我对其父亲救命之恩的报答了。”的鸦哀叹。
不知怎的,小焱就想到了八角枫的情况,同中有异、异中有同。“那么八姐她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主君还要继续隐藏下去?”
“除了你,我想再没有人知道了。没有把终极任务完成,皇上是不可能让我回去的。”
“哼,拿太后来要挟主君,皇上太过分了!”小焱越想越气,“我真怀疑,主君性格那么好,皇上性格那么差,你们真是亲兄弟吗?”
的鸦不置可否地搓了搓手,道:“在外人面前,你我只能是普通的朋友,如果说漏了嘴,那就会有无穷的麻烦。”
小焱拍着胸脯:“放心吧主君,我已不是从前的我了。”
……
……
……
“别发楞了,你看得我都发毛了。”的鸦说道,在小焱的马屁股上扇了一记,马儿不情愿地迈开步子,踏蹄向城门口驶去。
在天心跟在这两个男子的身后,愈发觉得可疑。
众人在八角枫的带领下,七拐八绕地寻着了一家铁匠铺。
下马后她边走边向的鸦说:“喏喏喏,你们家尽情和我们家小姝就暂居于此,我敢说她们一定被我朋友喂胖了很多。”
“铁苏子,本姑娘回来啦!快出来迎接我!”八角枫朝空荡荡的铁匠铺喊一声,无人应答。
“会不会是出去买东西吃了?”小焱问。
“快要下雨了,他们肯定不会走太远。”的鸦嘴上这么说,心中免不了焦躁。
八角枫却是掩饰不住心的人,她绕着铁匠铺转了两圈,来到隔开前后铺的布帘子前,一把掀开,昏暗的杂物间之后就是卧室。
此刻的鸦也按捺不住,随她一同开启了卧室之门,眼前的场景让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铁苏子瘫躺在床,空瞪着眼睛,像死了一般。
八角枫跳到他跟前,心慌地喊了声:“兄弟,你还活着吧?”
铁苏子灰蒙蒙的眼珠子移向声源,刹那复生。
“还好,你能动眼珠子就说明没死……你怎么伤成这副模样?小姝和尽情呢?”八角枫问,还弯腰检查了床底,恐怕这是孩子们的恶作剧。
铁苏子听了这话,整张脸都塌陷了,纠结、懊丧、痛恨、后悔,种种令人心碎的表情都浮现了出来。在八角枫错愕的审视下,他启口道:“你杀了我吧。”
“到底怎么了?!”
铁苏子悲痛欲绝:“假期第一天晚上,有两个来自大本营的人,掳走了孩子们。”
“大本营?!这地方在哪儿啊?那两人是谁,为何要掳走她们?铁苏子,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八角枫只觉得头疼欲炸,同样失措的还有的鸦。
“白天铁匠铺来了两个人,要我为他们重铸武器,说是夜里来取。他们一人背一个大篓子,小姝告诉我里面藏了人。夜里他们果真前来,我便同他们交谈一番,得知是从大本营来的同道中人,他们背篓里的孩子是精挑细选出的好苗子,预备送回大本营,悉心栽培。谈话完毕后,他们要走时却发现背篓中空无一人——原是小姝她们同情好苗子,把人家从窗户里放跑了。那二人见多日来努力白费,恼怒之下用小姝和尽情去充数了,我追随而去,被揍翻在地,得蒙路人送医,保全贱命……八姑娘,你杀了我吧,我从前手刃了小姝的父母,现今又害了小姝,再无颜面存世!若非骨头断了无法使力,早自我了断了!你杀了我吧!”
的鸦闻言连退数步,指着八角枫道:“这就是你说的值得信赖的朋友?你在上鹞子寨之前是如何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的?小八,你好糊涂啊!怎么能让小姝的弑亲仇人来照看她呢?如果这是场苦情戏,如果这是他设计好要害小姝和尽情的呢?小八,我对你很失望……”
这一边又是铁苏子求死的央告。
八角枫听得耳畔环绕种种声响,几近崩溃,忽地目露红光,大声呵斥:“你们都给我闭嘴!!!”稍作冷静后,八角枫扶着墙,道:“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找回两个孩子,别的话不想听……铁苏子,你想死可以,但这得由小姝亲手来做,所以,在找回她们之前,你最好给我苟活下去……”
铁苏子闭了眼,眼角渗出巨大的泪珠。
的鸦在小焱的注视下渐渐回魂,他恢复了平和的语调,向铁苏子问:“关于大本营和那两人的信息,你还知道些什么?”
铁苏子看看这个问话的陌生人,又看看八角枫,后者示意此人可语之。“那两人分别叫罗别和耳折,他们口口声声称我为京城土包子,语气中透露出大本营甚是高贵厉害,说我们这儿的二级掌事见了他们都不敢造次,对了,那个二把手叫什么‘尹圃’的……”
的鸦皱眉,他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八角枫同样雾水满头。
就在这时,在天心拍了拍手掌,引得大家一齐看向她。但见她蘸了茶水在桌子上比划起来。
“苹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