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的清泉流淌下来,无需尝,已得了满心的纯澈。可惜了,这样舒服的景色,让两个不识春花秋月、良辰美景的男人破坏了——他们非但纵容胯下的马匹糟践溪塘,自己更是随意地掬水洗漱,搓下一脸的灰泥。
其中一人的耳朵上豁掉一块肉。他折了一大片树叶,卷出个盛水的样子,舀了些清冽的泉水,向背篓走去。
背篓的盖子被掀开,露出了一个小脑袋,小脑袋抖抖索索地仰起脸庞,戒心十足地瞪着这位大叔。
“喝点水吧,看你嘴唇干成那个样子。”大叔把树叶卷递了过去,小脑袋稍有犹豫,不过仍是在求生的本能下一饮而尽。
这位大叔又依样向另一个背篓中的小囚犯施水,后者同样耐不住口干舌燥,“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临了,一阵肠鸣。
两个小孩从背篓里探出头,彼此对视一眼,向那两位成年人问:“罗别叔叔、耳折叔叔,能不能再给点吃的啊?”
喂她们喝水的便是耳折,他在包袱里翻找了一顿,道:“最后一块干面饼昨天也成了你们的晚饭,现在真是没东西吃了,我也饿得慌。”他转向同伴,“罗别大哥,你那里可有吃的?”
罗别被叫到名字之际,正站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远望对面的树林。“就背了那么点干粮,行了十天路,你说还有没有剩?要是我们两个快马加鞭地赶路,现在早就回到大本营了,要什么吃的没有?偏这两个丫头嫌颠簸,就这么慢慢悠悠地荡过来,活该挨饿。”
那个活泛些的孩子嘟哝一句:“那就把我和小情放了呗,叔叔们自己回家去。”
罗别听到这话,扭转脸来,凶巴巴地呵斥:“小丫头,你还惦记着逃命哪?爷告诉你,想都别想!也别怪我们狠,谁让你们自己闲得发善心,要放走原先那两个丫头的?一命抵一命嘛,她们的缺自然由你们来顶。现在你们离京城也有个十万八千里,就算放了你们也无济于事,搞不好还会被豺狼虎豹叼走,要不然饿死在回乡路上,再不然被人贩子相中、把你们卖到窑子里也是极有可能的。所以还是给爷老实点,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因顾忌这俩孩子兴许会被培养成高手,免得将来遭报复,耳折说话时的态度就温和许多:“小姝、小情再坚持一下吧,再有半天就到大本营了。其实我们没有看起来这么蛮不讲理,你们在大本营呆上一段时间,可能还会喜欢上这里。”
柳宫姝十分不信任地吐了吐舌头、翻了个白眼:“才不会喜欢呢!那里又没有八娘,一点也不好!”
沈尽情得了启发,也跟着抗议:“小情也不喜欢,小情想要鸦爹爹、华师父……”
罗别瞅了犯难的耳折一眼,轻蔑道:“看吧看吧,和她们好言好语的屁用也没有,倒不如学了我,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耳折走到罗别身边,凑到他肩膀上,轻声道:“还是收敛点好,谁晓得她们将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罗别依然不屑:“你这个人前怕狼后怕虎的,没意思。依我看,凭这两个小娃娃的资质,能否挨得住第一轮选拔就成问题!你也知道被淘汰的人会是什么下场吧?直接扔山里去,自生自灭!早晚归西的命,你怕她们做啥?!”
耳折细细咀嚼着他的话,掉转头打量了柳、沈一番,渐渐觉得罗别也占了几分道理。
“歇够了没,继续走!”罗别大手一挥,背篓上肩,翻身上马,“嘚儿驾”地淌过水源,向疏密不一的树林深入。
马儿比人的敏感度高许多,它们察觉到这是熟悉的路径,便越行越快,踱着的步子变成小跑,待到场地宽阔起来,它们更是兴奋地撒开蹄子,在路上刨起一串尘土。
沈尽情不知道柳宫姝那边是个什么情况,就她自己而言,已在背篓里撞得七荤八素、头晕目眩了。她奋尽全力在马儿疾驰的过程中顶开背篓盖子,让一股爽朗的风吹醒了头脑,往并驾者看去,柳宫姝已从小背篓里爬出了半个身子,“哇哇”地呕吐着。
就在她们的五脏六腑难受得就像被拍碎了打散了时,骑手们齐齐勒住缰绳,躁动的马儿才刹住了鼓点似的步伐。
罗别和耳折没得多少轻松,双脚落地后立刻换成单膝跪地,异口同声道:“属下参见鬼车大人。”
柳、沈蹲在背篓里,借着男子宽阔的后背做掩护,悄悄打量起眼前之景象。
一簇森绿的翠竹中埋一块巨石,上书“长乐山庄”四字,其后是一条枝叶掩映的道路。
入口处刚巧走出的这位能令凶悍的罗别规矩下来之人,长得实在普通,看起来不足三十岁;虽说配了个唬人的名字,却没有半分鬼魅阴气,挂着一张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路人脸。
“现在才回来,你们两个动作也太慢了。”鬼车瞥见行色匆匆的下属,居高临下道,“出去这么久,再晚些就赶不上最后期限了。”
耳折服帖地回答:“鬼车大人教训的是,不过我二人行的路应算兄弟里面最多的——专门去了趟京城。”
“哼,咱们那位本源对京城没什么好感,你们竟然从京城带人回来,胆子不小啊。”鬼车冷嘲热讽。
罗别抢着辩解:“哎呀,这怎么好怪我们?附近的州府郡县都让兄弟们抢先了,我们只能以身犯险,往远的地方撞大运啊。”
鬼车绕到他们身后,看清了背篓里是何方神圣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两个丫头?还是吃奶的年纪?”
罗别面红耳赤道:“已经五六七八岁了,不吃奶、不吃奶。”
鬼车收住了笑声,严肃地告诫:“你们莫不要为了得赏金而糊弄事,第一轮选拔中的淘汰者没有好果子吃,荐他们来的人也会受到相应惩罚。”
“啊?我们离开前没有加后面这一条啊!”罗别惊呼。
鬼车点了点头,道:“对啊,这是昨儿新增的规矩,怎么,有意见?有意见去向本源抱怨啊。”
耳折赶紧给罗别使眼色,口中连称:“我们没意见、没意见。”后者郁结于胸。
鬼车并不介意他们是否怀恨在心,提醒道:“新来的苗子都聚集在山庄里,其中不乏极具天赋者。你们去见识见识,再和手头的做个比较,若是没把握赢过第一轮,不如找个僻静的地方先送她们上黄泉路,全当没领过这项任务,省得为了几个小钱搭上自己的前途。”
罗别和耳折谢他点拨,恭敬地目送鬼车拂袖离开。
等这位大本营游隼门的二级掌事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罗别气得跳脚:“这不是在玩我们嘛!”
耳折愁眉:“事已至此,鬼车之言必须放在心中,也多亏他啰嗦一句,不然我们要吃闷亏了。”
罗别看了看背篓,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快去看看别人都寻着了何等货色。”此话一出,他们抬脚就跨进了长乐山庄的区域。
沿着绿竹指引的路径往前走,蜿蜒的石子路不知折了多少弯,终于领他们来到宽阔之地,四根擎天玉柱撑起气派的门楼,匾额上“长乐山庄”金字熠熠,玉柱下蹲着奇形异兽的雕像,虎视眈眈着进出之人。
“还是回来的感觉好,尽管免不了受那些人的气。”罗别感叹。
耳折努努嘴,道:“没法子,谁让他们晋升地早呢,长乐山庄这么多号人,就那么两三个见过本源的真面目,他们不牛气哄哄,谁牛气哄哄。”
罗别不服气地摇摇头,脚步不停。
如果四根柱子已让两个小丫头大开眼界,那么真正入庄后所见的亭台楼阁、鱼池花圃简直要让她们的眼睛来不及装下诸多影像色彩了。与其说长乐山庄是刺客组织位于大本营的一处据点,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位富甲天下者的私人宅邸。
随着罗别和耳折的脚步向前迈进,迎面走来越来越多人。他们或者黑罩覆面,绷着身子一言不发地经过,或者百态万象,打着招呼嬉皮笑脸地掠过,或者恭敬有礼,长久地作揖静候这两位先行。除了各式人等,山庄里还依着不同的职能分出型类相异的建筑,有些楼宇门扉大开,可以看到整列着的十八般兵器,有些楼宇连窗户都不准漏风,闭得严实,仿佛是怕机密流泄出去一般。它们以及其中之人,各司其职,彼此好像没有牵连,实则千丝万缕。这并非夸张,多少组织事务要处理、多少人手在来往中交接、多少任务发往各地据点,都得由长乐山庄前后左右地周全。
两位成年人在校场的一角站住了,他们放下背篓,抱出了两个丫头。
小姝和尽情呆看着校场上那群三四十人左右的少男少女,他们的脸上见不到一丁点儿欢愉,遑论孩子气。每一张稚嫩的面孔都覆盖着浓重的阴霾,由仇恨、绝望、杀气组合而成,这使得他们看起来不像人,而像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如果把新来的女孩们放进这些人中,她们无异于死水里冒芽的菡萏,太鲜艳、太晃眼。
罗别和耳折在心里打起退堂鼓——假使之前找到的好苗子还能和“小兽们”比拼一下,那么柳宫姝与沈静芹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她们,缺了最关键的一味元素,仇恨。
一阵清风拂过,飘来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的香气。小姝拽了拽尽情:“你闻到了花香吗?”尽情露出茫然的表情。
小姝坚信她的嗅觉,左顾右盼,可是并没有看到有嫌疑之人。
“无聊,无聊啊……”从四人身后一棵大榕树上传来淡漠的评语。
罗别和耳折打了个激灵,抬头向树杈子看去,忙不迭地抱拳。
小姝已然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了。
她的快乐膨胀到无穷大,大到遮天蔽日,只剩眼前一片漆黑。
在昏倒之前,小姝从心底喊了一声:“遣风哥哥,我们终于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