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出宫的仪仗比想象中要朴素、收敛很多,她只肯带司柟一个贴身侍婢,照她的意思,相府里有的是可使唤的仆人,用不着叫宫里的人太兴师动众了。皇帝在宫墙上目送御妻而去,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司柟瞧主子的气色比平常好,高兴地说:“娘娘,您看着精神了许多。”
冯雪退也觉得连呼吸都畅快了,道:“大概是被深宫中种种威仪压迫地太久了吧。你看,连路边的荒草残花都那么顺眼……对了司柟,既然已经出宫了,就不要再称我为‘娘娘’了,我不想时刻被提醒身份。”
司柟略犯难:“那、那奴婢怎么称呼您呢?”
“只当我是相府里嫁出去、回来省亲的女儿吧。”冯雪退兴致佳,品起香茗来。
“‘大小姐’如何?奴婢不是打小伺候您的,如此称谓是不是有些奇怪?”
“这样就很好了。虽然我与你是在鲁王宫相遇相识的,但这些年积淀下的感情令我觉得咱们仿佛是一起长大的好姐们。”冯雪退诚恳地说。
司柟感激主子抬爱,现下有些害羞,红着脸转移话题:“不知道小公子什么时候能回军,四五年不见,怕是又长高不少了。”
“是啊,他离家时才二十出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久,会不会变成邋遢的虬髯大汉了?”冯雪退开玩笑道,引得笑声连连。“我们一直都以为洗砚会延续父亲的志向,成为一名文官,但这孩子最终舍弃笔墨纸砚,与他的金戈铁马做伴去了。”
“要怪就怪大小姐逼着小公子‘文武兼修’,若他是个连剑也挥不动的羸弱书生,又哪里敢去战场上立功劳。”司柟打趣道。
冯雪退放下茶盏,面有担忧:“可不是嘛……我作为姐姐,总是不放心弟弟在外面受风吹日晒之苦、刀枪剑戟之胁的,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冯氏家门怎么承受得起……”
“都是奴婢该死,引出这不吉利的话头!大小姐不准再说这种事了!”司柟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十分懊恼。
冯雪退连忙替她揉脸,嗔怪道:“你这丫头,好端端说着话,怎么还打起自己来了。我们都是说着玩的,你也不要当真、我也不要当真。”
司柟使劲点了点头,将功赎罪道:“那奴婢给大小姐剥松子吃。”
“还有一项,从现在起把‘奴婢’二字忘了,再让我听见,叫你跪松子壳哟。”冯雪退吓唬。
车轮子骨碌碌转了不知多少圈,碾过了无数肉眼可见、可不见的尘埃微物,伴着行人好奇求索的目光,一路送这身份高贵的女子进入丞相府。
司柟从未来过此地,但她依旧兴致勃勃,率先跳出马车,冲着相府里一群呆若木鸡的仆人们喊道:“快去通报老大人,就说大小姐回来了!”
仆人们石像般立在原地,直到亲眼看见司柟搀扶着冯雪退、从马车里小心翼翼而下后,方一个个释放出激动的反应,满院子蹿着呼喊:“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冯雪退泪眼婆娑地辨认着一张张陌生却又熟悉的面孔——十四年王妃、皇后的生活把她和自己的家割裂开来,那些勤恳忠实的仆人们自是再不能得见的。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手中还攥着修裁花枝的大剪子,踉踉跄跄地向冯雪退走来,被护卫拔刀相拦。
“这是我小时候的保姆,你们不得放肆无礼。”冯雪退向护卫解释,武器这才入鞘。
老人家将大剪子“哐当”掷在地上,扑到小主人跟前,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口中不停念叨:“小雪啊、小雪呀……小雪唉、小雪哇……”
“阿冈嬷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样子还是和我出嫁那天没有差别。”冯雪退把矮她一个头的老妇人揽进怀里,感触万千。
由这位保姆打头阵,相府里所有伺候过冯雪退的仆人都亲切且羞涩地向小主人表达了各自的感情,弄得护卫们提防也不是、不提防也不是。
不知是哪个机灵鬼说了句中肯的话:“你们都别围着大小姐了,老爷都还没见到她呢!”人们好歹放过了她,前拥后簇地领着冯雪退向相国大人的卧房走去。
行至主人门前,家仆们识相地慢慢散去,唯有司柟还守候在旁。
冯雪退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沾染了薄灰的雕花木门,屋外的阳光顷刻落了进去,正照在丞相摊开在案的书信上。
相府的主人讶异地抬起头,门框中正立的那个身影让他的情绪一下子飞上九天。
“父亲大人……”冯雪退哀哀糯糯地呼唤。
“是、是、是……”老大人想说话,喉咙却被感情的洪流堵塞。
冯雪退轻盈越过门槛,跑向年迈的父亲:“是女儿回来了。”
“女儿啊,你怎么能出了宫的?这事皇上知道吗?”冯中露在欣喜中掺杂了忧虑。
冯雪退与父亲四手相握,道:“我听说父亲身子久病不愈,担心得不得了,便求了皇上让我回家看你,他答应了,也不强迫非在几天之内回宫……父亲,上次中秋宫宴出了意外,没能和你、洗砚好好聊聊,之后你身子抱恙,弟弟又赴了沙场,这些年折腾的我们都没有机会见到彼此了……”
“乖孩子、乖孩子。”冯中露枯槁的脸庞透出红光来。
见父女二人将要话心事,司柟请安告退,冯雪退尚未表态,丞相大人却说:“丫头留下吧,雪退既然带你来,就说明她看重你,况且多年来都是你在她身边殷勤侍奉,老夫感激不尽呀。我们不把你当外人看待,所以说什么都不需要你回避。”冯雪退亦应和。
司柟叩头行礼,感动之情溢于言表。
冯雪退问起父亲病情:“虽说人上了年纪难免伤筋动骨,但父亲身子一向健朗,缘何会突然得了久治不愈的疾病呢?皇上遣了太医院的圣手随行,一会让他给父亲看看,莫不要让别的庸医给耽误了。”
“我这病谁都治不好。”丞相摇头道,“无创无伤、不痛不痒,脉息平和、心肝脾肺也都正常,除了渐渐觉得眼目昏浑、怏怏乏力,再没有旁的症状,大夫们束手无策,只教我安心静养。”
“怎会如此奇怪呢?”冯雪退疑惑,“若说我的疾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又加之受过重创,成日里没精打采还算正常,可父亲从前是何等的容光焕发,按理不该啊。”
冯中露垂头,缓缓道:“或许是报应吧。”
“父亲是侍奉儒学之人,怎不记得‘子不语怪力乱神’?报应之说,无稽之谈也。”冯雪退皱眉道。
“那老夫的病又该怎么解释呢?”冯中露颇为无奈。
司柟建言:“会不会是心病呢?我常听人说,心事郁结于胸的话,也会让人周身不适、茶饭不思。还有可能是劳神过度,一件事琢磨地太久,也容易钻了牛角尖,自己却浑然不知。”
“父亲的心中有什么难以消解的事吗?”冯雪退顺势而问。
冯中露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书信,良久才回答:“我确实心有垒石,只是不知它有没有构成心病。”
“究竟是什么事呢?我们父女也可说经历了不少,无论好坏,还有不能和女儿诉说的吗?”冯雪退焦急地问。
丞相干脆将案上的书信推到女儿眼前:“这是内应发来的。”
冯雪退匆匆扫视:“滑州刺史敬仚、莱州刺史林帛夫相互勾结,欲行谋逆造反之事,罪大恶极,半月前于菜市口枭首示众……敬叔叔和林叔叔死了?!”
“没错,而且林、敬二家是被满门抄斩的。”冯中露哀叹道。
“怎么会这样?林叔叔与敬叔叔都是当年拥立鲁王上位的有功之臣,受朝廷青睐,没有理由造反啊,而且,我并没有从皇上那里听到过此类风声,事发太过突兀了。”
冯中露捋了捋胡须,道:“其实他二人意欲谋反之事,五年前已有传闻,为此我专程前往滑州、莱州求证,敬仚与林帛夫当时告诉我这些都是谣传、不足信,无非是有人看不惯他们这帮功臣受皇帝赏赐隆恩特权;此后关于他们的‘谋逆’言行传得天下皆知,但稍起苗头就都被皇上压下去了,看得出皇帝很重视他们,并没有受谣传太大的影响……可不知从何时起,又流行一种说法,林、敬私募了一个刺客组织,任刺客收钱杀人,以坏国法纲纪、乱社稷安稳。这回皇帝好像不那么坚定了,他派出许多探子搜集情报,最终让他下定决心除去这二人的是敬仚酒后之言——‘当初要没有我们这些人为他绸缪周全,小小的鲁王也能干过嫡太子,坐上皇位?痴人说梦罢了’。”
冯雪退深感震惊:“听父亲这么说,皇上根本没有掌握林叔叔和敬叔叔造反的确凿证据,怎么能凭借传闻和醉酒的大话就把人处决了呢?至少要经大理寺审一审啊!如果是奸佞小人造谣陷害,那岂非错杀忠良?”
“伴君如伴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暂且不论林、敬是否真为刺客组织的后台,是否真欲行谋反之事,眼下要关注的是,皇帝对功臣的态度已经转变了,而我们冯家在旁人眼中也是助皇帝登基的有功之家。如果有人妄图作妖、扰乱皇帝意志,我这个丞相、你这个皇后、洗砚的将军之位,没有一个不是众矢之的啊!”
冯雪退忽地在酷暑中冷得发起抖来。她勉强地安慰父亲:“皇上未必就这样无情……武威长公主才和太傅闾丘陟的二子闾丘允轲定下亲事,朝堂上的三公也都参与了当年的推波助澜,皇上待他们还和从前一样好啊。”
“人最忌讳自欺欺人。三公者,虚职也,权力架空多年,对皇帝没什么威胁、但对外又有很高的威望;皇帝嫁公主,不仅堵住了指责他‘忘恩负义’、杀害林、敬的悠悠众口,又收获了三公操纵下的朋党之心,岂非妙哉。”冯中露说完,扶额不语。
冯雪退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道:“我以为他对我很信任,原来还有这么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莫要议论皇帝了,反正老夫这一生已足够荣耀了,即便当下死了,也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父亲!”冯雪退难得发怒,“正是因为你常常想着这些阴郁的事,才会落下怪病的!若希望女儿为你担惊受怕,那就继续这样吧。”
“雪退生气啦?”冯中露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好好好,为父听你的话,再不乱想了……碍于现在的局势,还是要给洗砚寄封家书,叮嘱他谨言慎行、万事小心。”
“说到家书,”冯雪退受到了启发,“为何女儿多年来寄给您的书信都没有收到回复呢?是父亲公务繁忙,无暇回函吗?”
冯中露惊诧反问:“你寄过家书?为何为父一封也没有收到?”
“千真万确地寄过!从女儿嫁进鲁王府的头一天就写过,只是后来总盼不到回复,我写得次数便越来越少,后来几乎不写了。”
“你当年是王妃,一年后成了皇后,敢动你东西的人,想来……”冯中露欲言又止。
冯雪退咬了咬嘴唇,接了下去:“想来只有皇上,或者是奉他之命行事的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希望从信里得到什么呢?”
“你应该问,他不希望从信里得到什么。”冯中露沉重地说。
冯雪退眼前一闪,道:“难道说,他从一开始就不信任父亲、不信任我吗?”
“唉……”冯中露按了按跳动的太阳穴,“毕竟,我从前是嫡太子的老师啊,他怀疑我的忠心,怀疑我把你嫁给他的用心,无可厚非。”
冯雪退冷笑一声,道:“是我看错人了!”
“这话先别急着说,可能还有隐情……为父的病也就这样了,吊在这儿不上不下的,你在家歇息两天就回宫吧。如果你真的担心家族命运,呆在皇帝身边观察推敲会比在家中好千万倍。”冯中露道。
冯雪退把嘴唇咬得通红,沉默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