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应该在集市经营‘火馄饨’吗?为什么会困在这荒郊野外的山贼窝里?小焱,你回答我呀。”八角枫凝视着面前的年轻男子,五年未见,他还是那么青稚,令人无法理解的青稚。
但不管怎么说,小焱的脸庞已棱角分明,他的胡子不规则地点缀着这张清俊的面孔,勾勒出一层稀薄的男性质感;他的眼睛仍然清澈,却也佐了一味愁绪,像秋日湖水,明净中溢出无垠的肃杀;他的眼泪则如同轻风后无力的枯叶——枯叶飘飘旋旋在空中,正如眼泪蜿蜿蜒蜒在双颊。
的鸦的脚步并没有踏进厨房,他看出了小焱洪涌的情绪,他揣测到八角枫与这小厨子的不凡关系,他挡住在天心好奇的目光,他把厨房门关在身后,立在庭院中为他们望风。
酷暑的炙热在闷燥的厨房里蔓延,然而小焱的泪水让八角枫脚底生凉。她缓步走向他,借一个善良肩膀,用对待亲弟弟的体贴,温柔说道:“不哭不哭,我在这里,没事、没事了。”
小焱高出八角枫许多,但他坚持以一种并不舒服的姿态靠在小八的肩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没有好好保护四阿公,他才会被那些山贼土匪害死……”
八角枫轻抚了抚小兄弟的后背,叹气道:“要说对不起的话,我也有份。四阿公是你我一同遇见的,但是我却把他推给了你,这五年来因各种各样的借口,也没有再去看过你们……如果我肯上心、出一份力照顾你们,或许就不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了……小焱,你们是被山贼打劫后掳到鹞子寨的吗?”
小焱摇摇头,挺直腰杆,擦除不争气的泪水,说道:“没有被打劫,但是也很糟糕。八天前的某一时刻,我们正在做生意,铺子里突然来了几个凶巴巴的人,嚷嚷着吃馄饨。四阿公看见其中一人,一个劲地指着他叫‘大毛’。”
“想起来了,我当年揍你的时候,四阿公就是把你误认作他的儿子‘大毛’才出手相助的。”八角枫恍然。
小焱悲戚道:“坏就坏在‘大毛’上。那些人吃完馄饨后不给钱,上马就要走。四阿公猛扑上去抓住了那个疑似‘大毛’的人,那伙人以为四阿公这是在着急讨钱,就大笑着把他掳上马,逗他说去山寨才给拿钱。我不能放任四阿公不管,便也拼命蹬上一匹马,跟着他们一路来到这个鬼地方。原来这些人就是山贼,他们见四阿公始终纠缠着‘大毛’死活不肯撒手、给钱也不管用,都骂他是疯子,还围殴四阿公,我与他们比划了几下,却被狼牙锤偷袭打昏过去,等醒来时,四阿公已经被活活打死,没有呼吸了……”
八角枫攥紧了拳头:“好一帮畜生!将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殴打致死,简直猪狗不如!”
“我之所以向他们服软、保住性命在后厨做事,就是为了找机会报复那些杀人凶手,替四阿公报仇!”小焱操起手边一把菜刀,剁向砧板。
“放心吧,本姑娘会亲自了结那些恶棍的。”八角枫郑重承诺。
小焱多日拧紧的愁眉舒展稍许,但转而又添疑惑。“那么八姐来此是为了何事?”见面伊始的激动逐渐平复,小焱得以认真端详这位神出鬼没的女子,“你穿得这么破烂,难道也是被山贼抓来的吗?这下糟糕了。”他忽地高兴不起来了。
八角枫敲了他脑门一下,道:“本姑娘是这么差劲的人吗?我的武功你又不是没领教过。这次来,本就是为了杀人的,这下好了,新仇旧恨一并算清,不枉此行。”
“你来杀谁?山贼头吗?八姐,你究竟是干嘛的?也太神秘了吧,我想了五年都没想透你这个人。”小焱的脑子被厨房的油烟熏得迟钝了。
八角枫脸一红,骂道:“谁、谁、谁允许你琢磨本姑娘的?我不就是常年呆在了梦阁做生意,偶尔出来杀个人赚点小钱嘛,神秘个大头鬼啊。”
“哦!”小焱一拍大腿,“我晓得了,你副业是刺客!我常常听往来的客人说,京城里有刺客组织,只要给钱,皇帝老子都能杀,说得是不是你们?”
字还未完全脱口,兀地传来叩门声。八角枫急忙指挥小焱到灶台后装作正在烧水,自己则飞快地贴到门上,低声问:“谁?什么事?”
“你哥,大丫。”门外熟悉的声音响起,“有人来了,快开门。”
八角枫稍稍整理了衣装、调整了面部表情,霍然启开大门,果然从的鸦与在天心脖颈的空隙里看到三个粗壮的男人向厨房走来。
壮汉将的鸦撵到门框的一角,嘲讽道:“真像只弱鸡,二两膘都没有,也不知道大王招募你来能做什么?叫大丫是不是?名字像姑娘,长得也像姑娘,倒是能给兄弟几个暖被窝!哈哈哈哈哈哈哈……快滚去刷马毛、挑马粪吧,就你这样的吃啥都补不上了!”
“这还有两个婆娘,哟,眼睛瞪那么大作什么!”另一个壮汉向八角枫和在天心吹口哨,“想当压寨夫人?告诉你们,别以为能伺候大大王、二大王洗脸洗脚就了不起了,兄弟们看你们不爽,随时要了你们小命,两位大王也绝不会怪罪的!滚吧滚吧,女人家杵在眼门前真碍事!”
八角枫与在天心彼此握着手,都在暗暗使劲——她们若是忍不住动起手,保准能像劈西瓜般劈掉这些野流氓的脑袋。然而现在还不是发力的时候,再留他们多活几个时辰吧。
灶头后的小焱却无法眼睁睁看着八角枫被羞辱,他把水瓢往锅中一掷,冲上前道:“你们再吼她们试试,小心我、我不给你们做饭!”
“啊呸!”壮汉一巴掌抡在他脸上,“活得不耐烦啦?想去陪那个疯老头子啦?不给我们做饭?!笑话,信不信我掰断你脖子直接吸脑浆子?小杂种,你他娘的还敢惦记山大王的女人,龟孙子想充千年王八,叫你得意!”
八角枫见他们将小焱按倒在地拳打脚踢,着急得就要出手,却被的鸦死死按住,同时收到了他严厉的目光。小焱的热血只有冲动而没有真本事,这是八角枫最感无奈之处;如果为了逞一时志气救了他,那么三个暗杀者都会暴露,就算能够顺利脱逃,再想混进来完成未尽的任务,就会变得难上加难。八角枫心疼小焱被揍成熊样,只能在心里赌咒:“傻小子只有本姑娘能欺负,你们这些混蛋,等着被我削死吧!”
壮汉将小焱教训了一顿,似乎余怒未消,又传唤来几个为非作歹的同类,道:“这兔崽子出言不逊,给他关铁牢去晾着!”
“万一两位大王要吃他包的馄饨呢?”有胆小的人质问。
“你他娘的废话咋这么多呢?关起来!”壮汉喝令。
八角枫暂时无法施以援手,只好目送小焱被架走,记准铁牢方位。
壮汉们失掉厨子,便恢复了从前的惯例——自己动手,割肉烫酒,大声说笑,根本懒得搭理那三个新人。
的鸦示意两位搭档随他暂离厨房,假意往马厩去。
“那是你的朋友吧?”的鸦低声问,不时观察周围的环境。
八角枫默认,道:“现在任务又麻烦了些,不仅要刺杀山贼头,还得把他从铁牢救出来。”
“真是个傻愣愣的小伙子,”的鸦苦笑,“如此耐不住性子,如何成大事。”
八角枫“哼”了一声:“不准你这么说他!他是莽撞,但那也是因为看不惯我们被山贼辱骂才会如此打抱不平。他可不像你,心机重,诡计多,万事都要思虑周全。”
的鸦被呛得说不出话,反而是在天心攥住了八角枫的胳膊,怒目而视。
“我又没说错。”八角枫自知失言,又要强撑面子,“你们寒鸦门的个个聪明伶俐,看谁都是傻瓜笨蛋。”
的鸦为难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管你什么意思,他,本姑娘救定了,你们帮忙不帮忙都无所谓。”八角枫挣脱了在天心。
的鸦沉默良久,突然问道:“他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如果不重要就可以让无辜的人受罪?”八角枫停下脚步,向对立而站的男子道,“我把他当亲弟弟看,你说重不重要?”
的鸦怔了怔,倏忽露出不合时宜的古怪笑容,转瞬而逝。
“你还笑?”八角枫生气了,“走开啦,不想看见你,可恶!”
的鸦的心情竟然比先前好了些:“小八,你冷静下来想一想,我是不是真的这么可恶?不管你想不想得清楚,今晚子时前必得结果那两个目标,之后再去解救你的朋友,我会在外面尽量拖延时间,届时我们三人,哦不、四人汇合,按照考察后规划的逃跑路线撤离。”
八角枫撅着嘴,还是不很气顺,但的鸦的话已听进心中。
一旁的在天心射过两道愤恨的目光,抱住的鸦的手臂,拖着就走;如果她能开口说话,在把八角枫骂得狗血淋头一事上,是绝不会退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