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寨坐望锦山秀水,左傍凌空飞崖,右接天池银瀑,若不是山贼匪寇的据点,实在当得起文人骚客垂青。寨子前两株枯藤老树,死而不朽,乱枝招摇,声势浩荡地阻拦着山下来客,无论他们是有心投诚还是无意叨扰。
寨门值守的六个山贼,眼看着蜿蜒的小石径上磨磨蹭蹭上来三个人头,全然不把他们当回事;待走到眼前看仔细了,原来是一男两女,衣着邋遢破旧,满脸烂泥污渍,还不如他们这些成日里穿梭尘土的人干净整洁。
山贼甲长木棍横截这三个鬼祟之徒,呵斥道:“喂,什么人就敢来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男子抹一把泥汗,道:“知道知道,不就是大名鼎鼎的鹞子寨,我兄妹三人是专程前来的。”
“嘿嘿,真是稀奇啊,平常百姓对我们山寨那是闻风丧胆,你们倒主动送上门?有趣、有趣!”山贼乙说罢就动手搜身,把男子摸了个透,待要碰那两个女人时,那男子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这位小哥,实不相瞒,我们兄妹相依为命,原先都在富户人家当牛做马,不料那八十岁的老爷看中二妹姿色,逼她们嫁之为妾!我虽是穷苦出身,亦晓得‘骨气’怎么写,便痛打了老爷一顿,领着妹妹们逃命,一路上家丁猛追不舍,幸亏得人指点,来到狮虎岭过桥峰的鹞子寨,听说两位山大王都是仗义的人,因而决意落草。盼小哥通传一声,好叫大王们饶个差事做做。”
山贼乙被男子握得手疼,连连叫着:“你这手劲也太大了点。”
“对不住啊,”男子憨傻地笑道,“干惯了挑水背柴的粗活,长了一身蛮力。”
山贼甲色迷迷地盯着两位女子看了半天,阴阳怪气地问:“妹子,叫什么名儿啊?”
“我叫小八,”其中一人说,“这是我姐姐小天,她是个哑巴,说不了话的。”
“好可惜哟,”山贼甲上前两步,“看模样还算标致,没想到这么惨。”
在天心嫌恶地退到的鸦身后,挽着他的手臂。
的鸦见山贼甲脸面挂不住,解释称:“小天胆子小,见到生人就爱躲,绝没有嫌弃大哥的意思。”
另外五个山贼听了这话哄堂大笑,山贼甲被激得气恼不休,向的鸦发泄:“你又是叫什么名字的混账玩意儿?”
八角枫抢答:“他叫大丫,丫头的丫,我爹娘说当年害怕养不活大哥,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大丫?小天?小八?这些名字也太像胡编的了,我看你们身份可疑的很!”山贼丙插话道。
“这位小哥,我们都是贱民、贱民!能有个名字就不错了,哪还敢挑拣?你们是不知道,俺村里叫阿狗阿猫的多了去了,我兄妹几个算是很像样的了。大哥,我们还是走吧,鹞子寨里的人也会欺负我们,那不如嫁给员外老爷算了,至少老头子不怀疑我们清白。”八角枫抱怨。
山贼乙眯缝着眼,又把青天白日下三个单薄薄的人审视了一遍,对同伙说:“不然我去向大王报告一声吧,咱们寨子里不是还缺压寨夫人吗?”
山贼甲贪图地瞅了瞅八角枫与在天心,终是屈服道:“那好吧。”
山贼丙想要阻止:“贸贸然就把来路可疑的陌生人引见给大大王和二大王,实在危险。如果他们是官府的人假扮的怎么办?如果他们是山下村民雇来谋杀大王们的怎么办?类似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
一石激起千层浪,而况是这种确实值得商榷之事。
的鸦见他们犹豫,说道:“众英雄好汉见惯了大风浪的场面,现在反而对小河沟疑心重重,看来外头吹嘘的鹞子寨如何如何威武,都是唬小孩的!我先前都说了,如果不是受到员外老爷霸凌,我们也不敢到各位好汉面前献丑,既然你们见死不救,我们就不多做打扰了,哪怕硬着脖子也得挨刀子。小八小天,这就下山吧。”
八角枫一把扑进在天心怀里,假装伤心呜咽;后者没法,只能配合着作戏。
山贼乙看得心酸,替他们说话:“哎哟,就三个人还把你们紧张得像见了鬼一样。我搜过了,大丫连指甲都磨秃了,更别说藏着武器了!小八和小天都是女人,就算她们心怀叵测,又能有什么大作为呢?”
“有道理,我们一寨子的大男人,还能叫三个小年轻给一锅端咯?”山贼甲道,“立刻去报告大王吧。”
山贼乙一路小跑进鹞子寨,须臾便颠吧颠吧地回来了。“大王们传唤——”
的鸦同八角枫对视一眼,毫不迟疑地迈入山寨。在天心打掉山贼甲撩拨她秀发的脏手,气呼呼地跟在搭档身后。
虽是乾坤朗朗,山寨里乌烟瘴气得厉害。数十个粗犷的汉子各有所专,给马匹顺毛的有之,和兄弟单挑切磋的有之,晒太阳抠脚板的有之。然而无论他们是如何闲散,眼神中都透着深切的敌意和揣测,尤其是看到衣容不佳的三兄妹时。
虎皮帐子支起,眼前即刻显出黑黢黢的厅堂,上座两团影子,稳坐交椅。
虎皮帐子放下,周遭蒙上一层深不可及的恐怖,前方墙壁上点起许多蜡烛,映出影影幢幢。
“大丫、小八和小天,你们的遭遇我已经听说了。”左侧交椅上斜躺着银宝儿,他的头上、身上带满了银饰,甚至学姑娘家凿了耳洞,好挂上一串串亮闪闪的耳饰。
“那么银大王准备如何处置我们?”的鸦颔首问道。
银宝儿惊讶:“咦,你知道我的名号?”
“自然,银大王和玉大王威风凛凛,你们的英豪事迹,再没见过世面的人都有所听闻。”的鸦补充了一句,“绿林好汉中,属二位大王最英姿。”
“哈哈哈哈哈……”右侧交椅上一个白面小生,笑过后拧起眉头,“你撒谎!旁人但要传话,必把我们兄弟描述成恶鬼夜叉,谁还真心赞美不成!可见你这个人一肚子阴谋诡计。银哥,这三人不可留在寨子里。”
的鸦辩解:“玉大王这话有偏颇。既有这么多大哥跟随大王出生入死做大事,怎么就容不得我小小仆人斗胆夸赞呢?官府的说辞自然没有好话,可我诚心落草,就是看准了两位大王的果敢霸气,言不忠却由衷啊!”
银宝儿点点头,向兄弟道:“玉弟,我瞧他还有几分正人君子的形貌,如果不是真心落草,也不必冒这么大的风险来逗个嘴趣。”
“银哥说得是。”玉宝儿恭敬地应承,“我多虑了。”
银宝儿摸了摸下巴上胡茬,道:“大丫,你刚才问我要怎么处置,我且问你会些什么?”
“砍柴挑水的粗活也做得,铺床熨衣的细活也做得,但凭大王的吩咐。”的鸦答。
“如此啊……”银宝儿停住摸胡茬的手指,略作思考后说道,“前些日子劫了十匹进贡给朝廷的胡马,瞟肥体壮的,你能照看不?”
“能能能,我从前在员外府就睡马厩,和马儿熟得很。只要胡马不计较汉人、胡人主子,我就照看得来。”的鸦显得很热切。
银宝儿被他的蠢样子逗乐了,张开大嘴,笑到气喘吁吁。
“银大王给我安排了好差事,可小八和小天做什么呢?要是吃白饭,她们是臊不下这个脸的。”的鸦继而道。
玉宝儿早就看出在天心的美色,的鸦的请求正对其胃口:“银哥,都说我们过得逍遥自在,不输给富家公子,可我总觉得少点什么,原来是房里缺个侍奉的奴婢。我看小天挺规矩的,又说是个哑巴,想必放在身边很安全,不如将她送给我吧?”
在天心暗暗嗤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匪,还敢惦记女人?那好,时机到了就送你们上西天,去阴曹地府浪荡,让小鬼们伺候。
银宝儿当然没有异议,他看中八角枫这类女子——眉头有英气,眼里驻寒波,明明在眼前,却似远天边。“玉弟这样安排甚是合理,我当然也不能让小八觉得委屈,不如也到房里伺候吧?”
的鸦率先表示千恩万谢,两位“妹妹”明里知足地微笑,暗里狠掐“哥哥”的臂膀。
“客套话少说,只要你们忠心耿耿,就有肉吃肉、有酒喝酒!现在去做事吧。对了,你们要是肚子饿,可先去厨房吃点东西——寨子里来了个新厨子,馄饨做得最鲜!”银宝儿好意嘱咐,向八角枫丢去几个秋波,都被的鸦健朗的身材挡住了。
三人出了银、玉大王的议事堂,仗着新人身份,在鹞子寨中光明正大地勘察,约莫弄清了地形,筹谋了撤退的路线。
“大丫,我真的饿了。”八角枫拽住了的鸦的袖子,肚子不矜持地叫起来。
“那我们去厨房看看,小天也来吧。”的鸦招呼在天心,她赌气似的贴近“哥哥”,一把掮住他肩膀,这在外人看来真算个黏人的妹妹。
八角枫嫌他们腿脚慢,干脆甩了两位搭档,自己蹦跶着觅食去了。
才进厨房,这欢脱的大姑娘却仿佛被一锤子钉在了地上,看着灶台后面那个烟熏火燎的厨子,愣得说不出话。
小厨子听到脚步声,蓦地抬起疲惫失神的眼眸,与门口那女子寂静相望。
他在生命中第二次潦倒时与她见面,兴许是出于感慨、兴许是出于委屈,小厨子滚了一颗眼泪下来。
八角枫向他挪了两步。
“小焱,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厨子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一开口却破了功:“八、八……四阿公不在了。”
眼泪掉在熄火不多时的滚烫铁锅中,疼得“滋溜”叫一声,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弭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