薏苡嬷嬷拿着花册子,前后点了八遍名;被叫到的孩子喜滋滋地站出队列,这意味着他或她能被当初送其进慈幼堂的好心人接回家去度一个消暑假期。其实,剩余的孩子也没有额外的负担,他们留在慈幼堂一样有嬷嬷照顾,吃喝与平时没有差异,更不会有先生来补习功课。真正划分队列,让一部分人兴高采烈,另一部分人垂头丧气的,是无形的“关系”——能度暑假的孩子,至少和曾经抛弃他们的世界存在一丝温情,这份温情正是善良的‘养父母’给予的;不能度暑假的孩子,他们的心头总有一块消融不掉的坚冰,他们会有意无意地哀伤,因为自己是真正的弃婴孤儿。
柳宫姝的洒脱天性让她看不到有些孩子脸上藏不住的失落,她翘首以盼这个自由的暑假,把肩上的小背包打开了无数次,邀请别人欣赏铁苏子叔叔买来送她的各式玩具;沈尽情笑不出来,她敏感的同理心非常能体会那一层无法言说的忧伤。
然而命运自有安排,快乐与否,转换只在一瞬间。
苹婆再三确认了薏苡的核准结果,预备向孩子们释放暑假开始的信号。按照老规矩,她作为严肃的认真的负责的堂主,先得要总结概括提示警告一番。
“马上就到暑假了,堂主知道你们都很激动,没错,终于可以暂别苛刻的教书先生,再没有写不完的字和算术了。不过,在随心所欲玩耍的同时,你们一定要保证自身安全,不准独自下河游泳,不准跟随陌生人离开,这一点,张捕头强调过很多次,都还记得吧?”
柳宫姝捏了沈尽情一把,对着苹婆偷偷做出鬼脸。
“下次开学的日子,我已经通知你们的养父母了,别想为了多玩几天诓骗他们。准时入堂,参加温习考试,再按照你们的学业水平高低重新划分等级,以后就由不同的大儒来教导。我想,你们也不希望成为最末等的孩子吧?所以,假期不要玩得太疯魔了,多多温习功课才好。”
这下,无论队列里外都发出了低声的抱怨。
“不准发牢骚!你们以为自己为何会在慈幼堂,享用皇宫供得衣食、让翰林院的先生亲自传道授业?这些是你们理所应得的吗?不是!今天,你们欠朝廷一份巨大的恩惠,将来,就要把自己作为栋梁之材贡献出去。一个个偷懒耍滑耽于享乐,没点出息!”苹婆倒没有真心生气,但她惯会做戏,既然顶着“堂主”的头衔,总要有所表率,叫宫里的妇人们相信她。
孩子们果然被震慑住了,立刻天真地反省起过错。一个小男孩才满心欢喜的拿着柳宫姝的跳蚱蜢赏玩,闻言狠狠地丢在地上,如果他胆子再大些,一定会义正言辞地骂一句“声色犬马,玩物丧志”的。他的下场不很好,凶猛的小女孩愤怒地踹了他一脚;男孩子心中秉持孔圣的教诲,宁可做默默流泪的君子,也不能还手成为小人。
薏苡嬷嬷本来要呵斥小姝的,但八角枫“残暴”的模样赫然浮现眼前,她便连吞数口唾沫,假装没看见。
苹婆未注意到这桩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霸凌”事件,她面对急不可耐的无知孩童,清清嗓子,道:“本堂主宣布,暑假正式开始。”
鸟儿呼啦啦从天而降争食稻谷的场景见多了,若是能倒着看,则活脱脱成了这帮小猴子现时解散的写照。
苹婆背着手,踱步回了慈幼堂内室。
然而她还未踏进房间,已隔着门感受到了异样——恐惧,就像当街迎面驶来一匹失控的烈马。
“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里面的人反客为主。
苹婆已经消除了常年带武器在身边的习惯,此刻颇为踌躇。
“进来!莫非还要我亲自迎接不成?”不速之客提高了声音。
苹婆一咬牙,推开了吱呀作响的门扉。
那人正站在窗前远眺皇城风景,耳听得堂主进入,方转过头来。
苹婆狂跳不止的心脏在看清此人的面容后逐渐平和:“原来是您来了,吓小的一大跳。”
“若是没做亏心事,有甚畏惧。”来者并不愿意接苹婆的套话。
“閤下这次来,是不是有要务传达?”苹婆跌了面子,心中不满,面上却要依着规矩。
“也没什么重要,例行来检视你手下的工作情况。有没有要报告给上头的事?”
苹婆将日常各事件在脑中细细筛选一遍,道:“这些年任务越来越少,底下谋生的人不降反增,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麻烦,那就是许多人开始抱怨升级制度太死板了,要求降低每个等级的达标金额设定。”
来人闭上眼,似乎对这个问题十分不屑。
苹婆见他面有不悦,急忙表明立场:“新进来许多刺客只想着占便宜,都以为干一票就能暴富了,实在愚蠢。”
“是啊,太愚蠢了。”来人睁开眼,厉目以瞪,“既然狼多肉少,那就想法子清理掉多余的人吧。”
“什么?”苹婆质疑自己的听力,“閤下的意思,莫非是要杀掉他们?这是上面的要求吗?”
“是我的主意。”
苹婆露出为难的表情:“只要有内部人员做担保,就没有理由反对、拒绝新招募的刺客啊,这不是组织设定的规则吗,遑论贸然杀掉这些人?纵然此举能够减轻负担,也会惹来非议,恐怕还会对组织的信誉造成影响。”
“你在三级掌事上呆了多久了?”来人忽然问。
“啊?大约有十年了。”苹婆不解其意。
“为什么一开始升级如此之快,后来就慢得这样离谱?堂主很清楚,就是因为人太多了,任务不得不分散。据我所知,你对管理层颇具野心,怎么能甘愿为底下这群只受利益驱动的人浪费掉那么多晋级的机会呢?”
苹婆咬着嘴唇,内心涌起波澜。
“我们所有的任务目标都是人,你刺杀的时候介意过他们的身份吗?”来人冷笑道,“没有吧。因此,哪怕他也是个刺客,依然可以成为你的目标。或许一时间没办法获得金钱形式的报酬,但以堂主大志,应该知晓这样的刺杀可以间接帮助你肃清挡在晋级之路上的闲杂人、那些出力不多却要分食你的荣誉的贪心者。”
苹婆频频用袖子擦除额上的汗水。
来人继续说道:“堂主在犹豫什么?难道是忌惮组织中不能自相残杀的规定?可据我所知,五年之前,堂主可是亲手除了爱徒啊。如果自己悉心培养的孩子都舍得下手,那旁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不一样,是她先违逆组织规定的,我不过是清理门户。”苹婆挂不住脸面。
“无所谓,根本没有人在乎原因,只要知道一个结果就好了——你,杀了自己人。”来人目不转睛地观察苹婆,“很早以前你已经这么做了,而且并没有人为此来惩罚你。去除掉那些无用的米虫吧,谁敢多嘴,一并杀了就好了。”
苹婆试图给自己倒一杯茶水,却手抖地握不住茶壶的把柄。“閤下误会了,小的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已经四十五岁了,随时都会被仇家找上门……不能升级也是因为我自己懒得领任务……三级掌事足矣,小的不求再往上升了。”
来人夺过茶壶,替她和自己都斟满了茶杯。“好吧,堂主既然执意顾全自身,不愿替组织减轻冗余,我也没理由强求。但是,同样的话我还会和别人说,他们会不会更爱惜权力,会不会更向往高层,这就不得而知了。”
苹婆才端到嘴边的茶杯倾覆在桌上,茶水浸湿了桌布。
“閤下为何非要多此一举呢?真到了沉重不堪的时候,组织应当会下达相应的指令,到时候再做也来得及啊。”苹婆近乎苦求。
来人诡谲地看了她一眼,道:“来不及,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会想着先下手为强。另外,你真以为这是我心血来潮的想法吗?大本营那里透来风声,如果人员再增长,晋级制度将会彻底推翻,改为‘弱肉强食’。弱肉强食懂吗?就是一个任务所有人抢,你觉得自己会是最厉害的那个吗?你能挺住一次争夺,能保证下一次不被自己人坑害吗?人都是利己的,在这种情况下,除非你再也不涉足组织,否则总会有人盯着你、要你的命。可是离开组织,前面十年的努力都将白费,你真的一点不在乎吗?”
苹婆痛苦地摇摇头。
“很好,”来人敲了敲桌子,“那就保住这个制度吧。”
苹婆试图做最后一次抗辩:“真的一点没有退路了吗?”
“没有了。堂主想要独善其身,殊不知混乱里没有理性的人,杀人的刀刃转一圈,谁都有被攻击的可能。不想落得如此被动,就趁着混乱没开始前,终结它吧。”
苹婆无法辩驳。静默良久,她向来者恳求:“閤下这番话,如果我照做的话,能否不要再告知他人。”
“当然,我是第一个同你说的,此之前我已经仔细分析了京城里十几位三级掌事的情况,只有堂主的胆识、为人、做派最合我心意。这件事终究不能放到明面上来,既然堂主肯应承了,我自然没必要再到处宣扬。”
苹婆勉强一笑:“那么,从现在开始,我要分配手下去干这件事了……恕小的多嘴问一句,閤下这么汲汲,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打算。”
来人喝尽杯中最后一滴茶水,道:“我也和堂主一样,当了好些年二级头目了,想往上走一步,去瞅瞅大本营里那位一把手究竟是何人,问问他老人家这个联盟组织的目的是什么?总不能是为了造福苍生吧。”
“閤下说笑了。”
来人放下茶杯,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堂主,你手下是不是有个尖尾雨燕门的的鸦?他不是这儿的堂医吗,怎么没看见。”
“我的另一个手下领到任务,一个人做不来,邀着的鸦做搭档了。她是这么告知我的,难道有不妥?”
“无甚不妥,只是后悔当年惩罚他擅自做主的那一剑,刺得太轻了。”
来人说完,利落地翻身出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