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黍嬷嬷正在慈幼堂的前门洒扫,心思却放空到别处。她挥着大扫帚将尘土一个劲地往外铲,也不看来没来人,污不污他人的衣裤裙袜。
嬷嬷的最后一扫帚力发千斤,如此斗志昂扬皆为庆贺今日的劳务圆满完成。殊不知这堆树叶泥巴裹着尘屑全被撩到了无辜访客的身上,不仅脏了人家美着装,更闹得对方咳嗽不止,连腰也直不起来了,不得已扶着门前龙犬雕像。
“哎哟哟,姑娘啊,你这眼力也太差了吧,我老太婆正在这儿扫地呢,你不绕着走,反倒迎上来吃一嘴灰土,看看,这裙子也被你弄脏了……”粟黍嬷嬷害怕对方是个娇小姐,要指派她的不是,于是“恶人先告状”。
姑娘好歹止住了咳嗽,红扑扑的脸颊甚是饱满,像极了一颗花生米。面对嬷嬷心虚的指责,姑娘宽心地笑笑,并不像当时许多女孩惯爱的那种奔放自由,譬如掐着腰骂街。她从袖中抽出一方罗帕,铺展开,双手献到嬷嬷跟前。
粟黍有些发懵,她接下帕子,却不明白姑娘的意思:“绣功真好,看这两只鸳鸯,竟像活的一样。”夸赞一番后,嬷嬷又把东西还给了姑娘。
姑娘见老妇没有领会其意,着急地推回了嬷嬷的手,一边摇头,一边指着手帕。
“送给我吗?”粟黍一头雾水,而那姑娘仍是摇头。
粟黍嬷嬷不耐烦了,她扫完地可不闲着,还得帮着厨房里的松云姑姑准备晚饭,哪有好心情和这个陌生人打哑谜。“姑娘,你有话不能用嘴巴说吗?和老太婆玩猜心的把戏可不好!”嬷嬷说此话时忍不住生气了。
那姑娘愣了一下,转而指着自己的喉咙,颇为窘迫地笑笑。她想了想,还是拿回了手帕,重新铺平整,并再次郑重地把织物的一角送到嬷嬷眼前。
粟黍猜她是个哑巴,说不定脑筋也不太灵光,于是为刚才说过的话懊悔不已,为表歉意,她在行动上应姑娘的意思多看了罗帕两眼,同时搜肠刮肚地琢磨还有哪些夸人的话。
嘴巴才要蹦出“这鸳鸯的眼睫毛栩栩如生”的赞誉,眼睛先瞟到了帕角上两个字:的鸦。粟黍嬷嬷惊讶地看看这条线索,又看看来访的哑女,对方呢,微笑着点头。
“你是来找我们堂医的啊?跟我来吧。”嬷嬷总算猜中了这女孩的心思,免不了得意忘形,说出糊涂话来,“你是他媳妇吧,从外地来的?堂里有个孩子叫沈静芹,是你们的女儿不?小丫头是随了你的姓吗?”
哑姑娘无法辩白,沉默地听老妇人碎嘴唠叨。
医室就在两步之外,粟黍嬷嬷却非要扯起嗓子,惊天动地一声吼:“堂医哟,你乡下的媳妇找上门来啦!快带着孩子来认娘!”她的言下之意,是说的鸦抛妻不义,这种负心的男人一定要遭到世人的谴责。
如粟黍所愿,不光是老女人们感兴趣,连小孩子们都闻声而动,一个个探着脑袋、挤在门框上看新鲜。
医室的门开了,的鸦带着满满的疑惑前来“对质”。
“是你来了?”堂医见到哑姑娘,友好地微笑。
粟黍仿佛捉到了一条大尾巴,嚷嚷起来:“她怎么不能来了,难道要在乡下守一辈子活寡吗?堂医啊,亏你平日里装得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原来背地里也是个欺负女人的人!”
的鸦扶额,长叹一口气:“嬷嬷,你从哪里听来那么多故事的?”
“这还用别人说,我有眼睛,看得可通透了!”粟黍胸有成竹、牛气冲天。
“那你怎么看不出来,这位是鼎乾庄的小主人呢?”的鸦反将一军。
粟黍因先时情绪激动没来得及合上嘴,现在又为震惊而张得更大了:“你说啥?你媳妇是钱庄的庄主?”
的鸦哭笑不得:“谁告诉你她是我妻子的?这位姑娘只是我的朋友。”
粟黍又把嘴撑大了一轮,讶异羞愧得丢了魂魄。
“天心姑娘请到医室来。”的鸦客气地引导哑女进屋,转身把一众造热闹的和看热闹的关在了门的另一头。
在天心饶有兴味地在小小的医室里兜了个圈,把瓶瓶罐罐粉末药丸看了一遍。
的鸦于此间斟上茶来,放在案几上,道:“日晒天闷,人受了太多暑气就喜说胡话。这是我自制的凉茶,败火效果佳。天心姑娘请尝尝。”
在天心坐定案几前,捧起茶盅,先拂了茶香入鼻,又微启樱桃薄唇,抿一口,赞叹之情从眼中流露了出来。
“不知道天心姑娘此番前来有何贵干?”的鸦问。
在天心拍了记脑门,从袖管中掏出一页纸张递给了同门。
的鸦阅读时问一句:“是天心姑娘的新任务?”
哑女点头。
“这次任务似乎有些凶险。”的鸦阅后,微微蹙眉,“你孤身一人出皇城,去狮虎岭过桥峰鹞子寨里刺杀两个山贼头目,难度可想而知。”
在天心大方地拿过案几上一笔一纸,沾饱了墨,挥笔写下四字:“我需要你。”
的鸦迟疑了一下,面有难色:“不是在下不肯帮忙,你也知道我有尽情在旁,很快慈幼堂要放假避暑,我就得整天照料她了。这次任务前后必得要十天半月筹谋实施,恕在下脱不开身。”
在天心撅着嘴,继续写道:“托付给别人。李灼华就很好。”
的鸦见字笑了:“他确实有经验,不过我为了让尽情开心地度过暑假,早已准备了许多玩乐项目,她期待地很,我不能让她失望伤心。说到灼华,天心姑娘也可与他结成搭档。”
在天心鼻子里“哼”气,写道:“武功差,心思浅。没用。”
的鸦挠挠耳朵,说道:“但是灼华的轻功是出类拔萃的……或者可以找路苍杨大哥,他魁伟有力,身手不错。”
在天心瞪了的鸦两眼,忿忿写下:“莽夫!”
的鸦撑着脑袋,有气无力道:“按姑娘的意思,难道只有我能胜任?”
哑姑娘灿烂一笑,十分带劲地点头。
“可是在下怎么向尽情交代呢?”
在天心拉下脸,恨不能用软头的毛笔戳穿宣纸:“你不答应,我只有死路一条。”
的鸦见女人发脾气也不是一两回,甚至是尽情也会偶尔甩脸色给鸦爹爹看,不过都叫他敷衍打发了。然而这一回事关他人性命,不能当作玩笑看待。
“如果天心姑娘执意要在下帮忙,我却之不恭。”的鸦凝视着白纸上那个“死”字,道,“可我必得向尽情说明,她若首肯,在下绝不推辞。”
在天心思忖片刻,不甚情愿地答应了。
没一会,沈尽情被唤进了医室。她看到鸦爹爹自然高兴,但转眼瞥见一个陌生人,就怯生生地失了活泼劲。
在天心疾笔书写:“好可爱的小妹妹。”
的鸦开口道:“尽情,这是在天心姐姐。”
“天心姐姐好。”尽情看到纸上的夸奖还是欢喜不起来,只是淡淡地礼貌一句。
她的养父再开口时试探中带着愧疚:“暑假快要来了,你开心吗?”
“开心!”小丫头倏忽元气十足,“不用听琴棋书画四大先生教导,不用写功课,不用早早地睡觉!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是呀……我之前说过,要趁此两月带你去访名山胜水,你还记得吧?”
“鸦爹爹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尽情乖巧道。
的鸦的表情越发僵硬:“如果、如果突然有变化,不得不取消这次出游,你会失望吗?”
尽情小脸蛋上的欢腾逐渐消散:“有一点……”
“其实是这样的,”的鸦不忍看她长久难过,干脆和盘托出,“天心姐姐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帮忙,我答应的话就暂时不能照顾你了,出游的计划也会发生改变;可我不答应的话,天心姐姐会陷入很大的麻烦……我们尊重你的意见,由尽情来决定爹爹该不该帮助姐姐。”
沈尽情从未像现在这般为难——她的善良心希望鸦爹爹去帮助这个爱写字的姐姐,她的自私心则希望能和鸦爹爹一起游山玩水。她悄悄地瞥了眼两个大人的神情,在天心是那么得焦急迫切,的鸦是那么得为难无奈。
“我决定,”尽情很感到委屈,“鸦爹爹去帮天心姐姐的忙。”
的鸦比她藏不住失落:“为什么?不喜欢和爹爹出去玩了吗?”
尽情擦了擦小鼻头,道:“喜欢呀,可是天心姐姐的事更重要。而且,还有很多小朋友没有亲人照顾,都得留在堂里,我不会一个人的。对了对了,我可以找小姝和小木通哥哥玩。”
在天心将写好的字亲自捧到小丫头面前:“真是懂事的孩子!姐姐好喜欢你。”
尽情垂下头,用低到听不清的声音道谢。
的鸦摸摸她的头,心中充盈着歉意。
“那我去和小姝说一下。”尽情在眼泪掉下来之前逃出了医室。
的鸦看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为免在天心难堪,憋住没敢苦叹。然而既答应下别人,就再没有反悔的道理,的鸦关门栓锁,与寒鸦门的同僚谋划起这次的任务。
再说尽情,她一口气跑到场院里,在疯跑笑闹的孩子堆中找到了发呆愣神的好朋友。
“小姝!”尽情靠着喊叫,把满腔的伤心难受发泄了出来。
柳宫姝应声抬头:“怎么了小情?”她从对某人幼稚的思怀中回转过来,也是一脸的落寞。
“鸦爹爹不能和我度暑假了……”
“这么惨?!”小姝咋呼的口吻像极了八角枫,“为什么呀?你以前还说要去山里面玩水呢。”
“唉,有个姐姐找鸦爹爹帮忙什么事。”
“所以你怎么办?要留在这里吗?”小姝同情地问。
尽情摇头:“不想留呀,可好像也没别的法子了。”
“有法子!你到我那儿去呀,八娘肯定同意,我们就在了梦阁呆着,等到鸦师父回来接你再去山里面玩水。”小姝大力怂恿。
尽情是知道“游山玩水”这四个字的,但她可以包容好朋友犯得一切错误,包括对成语的误解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尽情舒展开阴郁的脸色,拉着朋友的手原地蹦跳:“太好了,太好了。”
两个小姑娘旁若无人的欢喜被薏苡嬷嬷搅扰了。
“柳宫姝,你八娘又来了,她找你。”
小姝拽着尽情,俩人屁颠颠地跑到慈幼堂门口,果然看到八角枫烦躁地来回踱步。
“八娘!暑假让小情来我们家住一段时间吧,她爹爹有事情没法带她了。”小姝兴奋地吆喝着。
八角枫抓住这两个闹腾的小机灵,道:“那啥,八娘也有事,没法亲自带你们了。”
“啊?”小姝任性赌气得甩掉她的手,“我不管,我被关在里面好久了,暑假才不要继续留在这儿呢!”
八角枫捏了捏小姝的脸蛋,温柔道:“就知道你耐不住,没说不让你出来过暑假。今天来就是告诉你,明天我要出去办事了,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放假那天,八娘的朋友,就是铁苏子叔叔会来接你们,所以先去他那里住一段时间吧。你还记得他的样貌吗?别跟错了人,跑别人家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铁梳子苏苏可好了,他老给我寄吃的玩的!”小姝重又恢复了神气。
“是铁苏子叔叔。”八角枫纠正发音。
小姝心领神会,大声跟读:“铁梳子苏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