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姑奶奶,真心谢谢你把我叫到坟地里头来杀人。”铁苏子裹紧了衣衫,在夏夜里微微打着冷战。
“嘘——”八角枫瞪了下属一眼,“你还挑三拣四?姑娘我是看你快饿死了才好意跟你搭伙的,这次任务原本只要一个人。”
铁苏子嬉皮笑脸道:“对嘛,所以我才感谢你把赏金分我一半。”
“想得美,我七你三,不能再多了。”八角枫为免打草惊蛇,把声音压得极低,“这叫救济,你甭想讨价还价。”
铁苏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好像委屈了他似的。
八角枫的眼睛始终盯着十丈之远的歪脖子树,树下有一方孤坟,无碑亦无祭祀之物。
铁苏子蹲靠在烂树根旁,沾了一屁股苔藓,单薄破洞的衣衫又挡不住蚊虫狠毒吸血,忍不住抱怨:“咱们这次的目标是谁呀?我作为你的搭档,虽说未必能给你什么大帮助,到底也舍命陪君子,在这里喂了大半夜的蚊子哪。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守口如瓶,不告诉我杀谁,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八角枫飞快地揉了揉酸胀的眼睛,道:“废话真多,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等着吗?看我射毒箭你就上去捅刀子呗,哪有这么多疑问。你太不能专心了,所以回回出任务都有纰漏,怨不得这么多年才刚混上四级。”
铁苏子挠挠脖子,不服气道:“一码事归一码事,八姑娘不要太欺负我了。我铁某人怎么说也是游隼门的人,你们尖尾雨燕的说话注意点。”
“嘁,”八角枫转过头做了个鬼脸,“那怎么不见游隼门的老大哥来带你啊,上面还不是把你拨给了本掌事。”
“肯定是搞错了,我一个大老爷们跟在你小姑娘后头转悠,不像话!”铁苏子撇了撇嘴,又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八姑娘,你去反映反映,把我送回到游隼门麾下,他们一定会同意的,然后再给你派个轻功好的下属来。”
八角枫重新将目光钉死在孤坟上,小声回应:“再说吧,这些年任务越来越少,你没见我熬了那么久还没升级吗?你没见我已经打发了三个下属去别人那儿么?有业内前辈透露,组织刚兴起的时候,只要有本事,两年晋升三级,再两年晋升二级的人一大把。现在行情差,赶走你再换别人来也没差别了。”
“嘿嘿,这个容易想明白呀,一开始满世界都是仇人,杀得可不叫一个痛快?可杀了十几年了,总也差不多了。要不然,我就隐退江湖,仍旧去打铁呗。”
“想溜?哪怕上头同意,我也是不允许的!”八角枫收敛了玩笑语气。
“这是为啥呀?”铁苏子觉得脖子上吹来阵阵阴风。
八角枫的脸在银惨惨的月色下显得灰白无血气,乍一看和地里躺着的那些人一般无二。“你说呢?我还没想好怎么为小姝死去的爹娘报仇呢,怎么能放你潇洒自在?”
铁苏子的喉头勉强咽下去一团干冷的唾沫,他尴尬地拂去肩膀上一条摔晕的毛虫,也把粗矿的嗓门变得细若蚊吟:“唉,都五年了,小姝也从毛毛头长成丫头片子了,她喜欢和铁叔叔玩儿,我也疼她,至于她爹妈的事就别再提了,毕竟是她爹先对不住我的。”
“你说的,一码事归一码事,小姝有权力知道她的身世。”八角枫异常严肃,“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她当年月晦夜的情形,她是选择杀掉那个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寄到慈幼堂里的打铁叔叔,还是选择原谅弑亲仇人,我尊重她的意见,绝对不会干涉。”
铁苏子连连叹气,没有半分矫揉造作,半晌,沉重地说:“你这么做是对的。我认命。”
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听着斑驳的树桠上老鸦在恣意狂笑。
老鸦笑完,倏忽劈头盖脸刮来凉风,直把人吹得哆嗦下一层皮才罢休;劲风之后,坟地里飘荡起唏嘘的呜咽声,不知是叫声怪诞的野物,还是旁的什么妖孽;呜咽声渐近渐远,缓缓地溶在阴森森的雾气里;大雾的触手伸向四面八方,仿佛没有它不敢侵扰的地方,尤其是嶙峋的坟堆墓碑,是它极爱驻足的好风景。
八角枫监视的眼睛兀地刺痛了一下,她眨眨眼,再看回孤坟时,墓丘的泥土由内而外地翻搅着,似乎是死尸在给自己刨透气的窟窿眼。
八角枫快速向铁苏子递了个眼色,意即唤他跟随同行,可没想到的是,这个粗莽的汉子竟然抱住了烂树根,不肯前进一步——显然他也注意到了孤坟的异动。
“愣着干嘛,快过来!”八角枫摆出口型。
铁苏子拨浪鼓似地拼命摇头,又翻白眼又吐出舌头。
八角枫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心想幸好没有告诉铁苏子要去杀“鬼”,不然这厮连坟场都不肯踏进来了。
“既然你不愿意走就呆在这儿吧,指不定有什么美艳的女鬼拿青丝绕你脖子呢!”八角枫凑到下属耳边阴阳怪气地嘟囔一句,这招当下奏效,铁苏子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道:“别丢下我一个人,我跟你走,跟你走。”
不到十丈的距离,那坟丘还在破土,偶有几个角度之下可以看到黑黝黝的泥土里来回翻拨着五只森白的长指节。
两人和这诡异的目标相隔已在十步之内。
孤坟中戛然传来凄厉的长啸,铁苏子没出息,一边叫着“鬼啊”,一边跳出老远。
八角枫皱眉,嫌弃搭档暴露了自身,使那只“鬼”警觉,故而在极其不顺当的情态下挥剑刺向墓中,不料凛然的剑刃竟被其中两只长指节夹住,八角枫施力不得。
“喂,快点来帮我呀!”尖尾雨燕门的三级掌事大喊一声,铁苏子犹犹豫豫地还是不敢凑近。
铁苏子如此胆小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亲耳听见坟洞里嚷嚷“救命”,这不是鬼诉冤来了嘛?
然而八角枫听得更为完整——“救命!上头的英雄好汉拉我一把,有什么血海深仇咱到地上解决,这下面要变天啦!救命!”
八角枫的作派不是偷鸡摸狗、乘人之危那个路数的,她也自信能在地面上取了此目标的性命,于是剑锋一荡收而入鞘,伸手去拉五指节。
铁苏子呆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哪是“鬼”呀,分明大活人是也!他抽了自己两巴掌,算是清醒了一点,赶紧上前搭手,和八角枫一起将地下的那个人蛮横横拽了出来。
出土者狼狈极了,他的衣服说是布条都抬举了,简直布丝,满头满脸的灰尘泥污,还纵横着几条黑乎乎的长线,许是凝起来的的血迹。
不等两个刺客喘歇,出土者歇斯底里地指挥起来:“快快快,再把坟堆推平压紧!哪里有木板子?快给我找木板子!”八角枫和铁苏子就随着他慌乱的命令而跌撞着执行。
出土者发了疯一样填好了孤坟,赶着投胎似的夺过八角枫捡来的烂木板,毫不为难地咬破手指,挤出自己的血,在木板上龙飞凤舞几个符号,再狠狠插进坟头中。
前后动作一气呵成,直把八角枫和铁苏子看了个目瞪口呆。
出土者捂着胸口,深呼吸了多次才最终稳定了情绪。
“谢二位。”出土者想作揖,可一看右胳膊,前半臂已不在了,他悲切切道,“可惜白忙乎一场,我曹汉命不久矣了。”
曹汉向要吃人的孤坟瞅了一眼,继续说道:“也罢,这辈子尽干掘人祖坟丧尽天良之事了,如今遭了劫,死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他原先跪坐在地,现在踉跄着起身,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疑心大过感恩之念。
“二位怎么这个时辰了还在墓地里晃悠?”曹汉右臂的断口源源不断地淌血。“莫说是来和孤魂野鬼打情骂俏的。”
八角枫不遮掩,挑明白告诉他:“不如兄台好本事来盗墓,我们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专来取你性命的。”
“哈,我这都快死了,也不劳烦二位动手了,可知天下也是有好买卖的!”曹汉冷得抽搐起来,猛地换上凶恶嘴脸:“是哪个王八羔子要我的命?你们告诉我,我正好做了鬼去报仇!”
八角枫面无惧色:“不知道,我们只负责在指定的时间到指定的地点,等到目标,然后刺杀即可。雇主是谁,缘何要买凶杀你,一概不是我们关心的。”
曹汉眼珠子转得快,他冷笑三声:“你们不说,我也猜到了,无非就是那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是你兄弟啊?”铁苏子插话道。
“呸,他也算兄弟?回回都是我在墓里头吃灰咽土,费尽心力掘出一点儿宝贝——有时候还徒劳无功——他只在盗洞口望风,还总算计着销赃后能多分点。哼,前几日挖到了好东西,这龟儿子又要抢,我偏不给,就和他谈崩了,龟儿子又说要金盆洗手不干了,老子还当他多有志气,原来是憋着坏心找人来害我!咳咳咳……”曹汉说得激动,身子却极速地虚弱下去。
八角枫问道:“你如何知道是‘这个’人顾得凶呢?”
“能告诉你们到这儿等的,想来想去就是他了!就我脚下的孤坟,里头其实掏空了是个隧道来着,我们盗墓的宝贝,有些大件的来不及倒卖,都存在这里;且这个隧道往东南西北延伸出四条支径,出口在四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万一哪天盗墓败露被官府追查到此,我和他也能分头逃跑,狡兔三窟嘛”
“既然是你们自己的地盘,”八角枫指了指曹汉的残臂,“刚才又发生了什么事故呢?我听你在下面叫得惨烈,而且一出土就大搞了一番仪式,难道撞到真鬼了?”
曹汉此时已气息奄奄,不得不靠在歪脖树下说话:“比鬼麻烦……这是个意外……我今日想掘第五条支径,结果错了铲子,挖通了个新死人的墓,偏那个墓有点讲究,我坏了里头风水,结果闹得死人起尸,追咬我一路,舍掉半条胳膊才有几分机会苟延残喘……但是天要亡我……那邪乎玩意儿大概生前也不是好东西,死了还有那么多法器镇压,一身的尸毒……你们看,我这条残臂的断口已经开始烂了……”
铁苏子默默地向后退了两步,他看到曹汉呕出黑血,生怕被感染,小心眼地问:“那、那、那个东西还在下头吗?它、它、它、不会爬出来吧?”
曹汉的脑袋渐渐往肩膀倾斜,耗尽最后一口气力,道:“暂时不会,我搞了点小把戏镇压它……可是以后,就、就不知道了……”他的头猛地垂到一旁,再说不出话来。
八角枫看着曹汉的尸首安静地倚在树上,一时有点晃神。她瞥了一眼孤坟,突然有个恍如地下来的声音,钻进她的脚底心,一直贯穿到脑子里,幽幽地指使,要她将血字木板拔除。八角枫挪动了脚步。
铁苏子不明所以,但他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于是使劲摇了摇迷糊的八角枫,千求万告:“姑奶奶哟,咱们快点走吧,是人呢还好过两招,是妖孽就没法子啦!”
八角枫轻飘飘的身子一下子找回了重心,她拾起剑,和铁苏子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此事过去数日,铁苏子去鼎乾庄的账目上查,果然新进了一笔钱。他想着这钱也非亲力所赚,多少都是八角枫便宜他,就买了好些礼物送到了梦阁,烦请八角枫于月底看望柳宫姝时捎带过去。
“你听说了吗?”八角枫与他在大厅里对酌。
铁苏子正啰嗦:“这个包裹是给小姝的,那些罐子里的点心是分给同窗好友的。”
“你听说了吗?”八角枫重复一遍,打断了铁苏子的絮语,“我们那天去的坟场出事了。”
“什么情况?”
“有人报官,说在坟场歪脖树下看到个断臂的死人,”八角枫顿了顿,继而道,“还有另外一个人,上半身爬在空墓边沿,下半身被‘野兽’啃食光了。”
铁苏子刚喝下的酒喷得八丈高:“是谁啊,这么惨……”
八角枫若有所指地“啧啧”两声:“你忘了曹汉死前说的,他那位背信弃义的兄弟。”
“哦……”铁苏子点头,“想是那个家伙贪心,妄图独吞赃物,就在曹汉死后去了假坟一趟。”
“或许是这样吧,但是你有没有注意,”八角枫凑到铁苏子面前,低声道:“没有人提到那个邪物……”
“等等!”铁苏子周身抖了三抖,“你的意思是……曹汉的朋友是被……而且那个东西还……”
八角枫猛灌下一杯烈酒,辣得眼泪直流,却还要壮胆似的大喝一声:“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