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耕熹殿的蜡烛又燃尽了三支,盛满烛油的紫金托盘不吭声,唯唯诺诺地挑负着它天生的苦难;一个小太监蹑手蹑脚地开了宫门,笨拙地护着一盏在夜风里摇摆不定的新烛,恭敬而惶惑地送上前来。
装饰浮华的案几后,一个青年人掷下习字甚久的玉笔,溅了小太监一脸汁子。
“……”小太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重重地跪下,膝盖磕出响,在旷寂的耕熹殿扩散开去,直渗透进连光亮亦不敢靠近的角落。
然而那青年人笑了笑,眼眸中一丝杀气稍纵即逝,转而又慈眉善目。
“今夜是你当班?”他问。
“回、回陛下的话,是奴才。”
“哦,”年轻的皇帝若有所思道:“教引你的老宫人难道没提醒过,朕不喜添蜡烛吗?”
小太监将整个身子前倾,像是瘫在了地上:“并、并未提及。”
皇帝向后倚靠在精雕细刻的王座中,看了会小太监瑟瑟发抖的模样,道:“那你从此要记好了,晚上的蜡烛,自戌时点起来就不必再管了,全部燃尽后,朕就能回寝宫休息了。”
小太监从这话里听出了一线生机,捣蒜般点着头:“是是是,奴才记住了。”
“还有,”皇帝掀起一整张习字纸,“这个赏你了。一会儿朕有贵客来,你调一支卫队在门外候着,无传召不得入内,违者斩。”
小太监激动地捧过御赐墨宝,又是一通磕头后虔诚忠顺地退了出去,稀里糊涂地去履行他的职责了。
耕熹殿的宫门合上时大约带进了妖风,眼下只剩五支蜡烛在失魂落魄地飘摇。
皇帝咳嗽了几声。
梁上忽然悬下来一件紫藤灰的衣衫,它的主人轻飘飘落在皇帝面前,戴着一个丑陋的夜叉面具。
“这么快就来了?朕才吩咐了替你准备糕点。”皇帝没有情绪的起伏。
紫藤灰欠一欠身,尽了简率的礼数:“脾胃失调,恐难消受陛下的恩典。”
“借口,你只是不愿同朕亲近罢了。”皇帝睥睨道。
紫藤灰扶了扶夜叉面具,道:“卫队已列候殿外了。”
皇帝哼笑一声:“朕与你说要紧事,不听废话。五年前就给你布下的任务,怎么今儿才得汇报?若不是派了人暗中保护你,朕还以为你以身殉国了呢。”
紫藤灰把心头怒火浇灭在面具后,平静地说:“陛下让我查的这个组织,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渗透的,前几日才当上三级头目,终于能获得些有价值的消息了,这才特来禀告。”
皇帝兴奋地拍了拍案几,连声说:“坐过来讲,朕听着很有意思。”
紫藤灰依命落座,娓娓道:“八年前陛下登基,同时期,江湖上兴起了一个刺客联盟,只要雇主肯花钱,这个组织便为其消灭目标。”
“这些朕都知道,所以才会派你去打探虚实嘛,说后来的事。”皇帝焦急地催促。
“整个联盟分三门六级。三门者,分别以尖尾雨燕、寒鸦、游隼为代号,依次象征刺客的敏捷速度、谋划裁断和勇猛势头,欲投身其中者任选最擅长的一门加入;从上至下又分六级,一二三级皆为头目,多行艰巨任务或组织管理事务,四五六级行普通任务,区别只在个人功夫高下,划分级别的依据是累计所得佣金,初入者零金算起。”
“要想加入联盟,需得由内部人员引荐担保,说到怎么才能认识内部人员,其实下三级的刺客真算得上在刀口度日——由于他们多行最普通的仇杀任务,目标也是一般人群,便不太注意隐藏身份,平日里该行什么正经买卖也毫不避讳,白天的菜贩子夜里就成了刺客,翌日仍在市场上吆喝——至于被目标的亲戚朋友看到寻仇,那也是他自己的命,上三级不管。换言之,周围谁入了这个行,有心人不会不知道,上门拜访求个引荐很容易。”
“下三级曝光极高,上三级则隐藏很深。当了头目,有专人保护,所行任务亦非草莽匹夫轻易能完成的,易容、伪装家常便饭也,足智多谋者见长。另外,三级头目及以上可自行收徒,但无论师父级别多高,徒弟们还需从六级往上爬。”
“联盟规矩并不很多,只这三条尤其看重:一不得与内部人员谈婚论嫁男女欢好;二不得背信弃义,特别是合作任务时绝不能惜命自保罔顾弟兄;三不得私自寻仇,意即入了联盟,杀何许人必得以任务为准。”
紫藤灰舒缓了搅动的口舌,静观皇帝反应。
皇帝前半程听得认真,后半程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恍惚了须臾,回神道:“都是废话。朕只问两个问题,最大的头目是谁?他为什么要设立这个联盟?”
紫藤灰缄默,半晌,答:“我等级不够,难以探听到这些信息。”
“朕真是失望透顶!耗时五年所得竟如此微不足道?!你真心替朕办事吗?”皇帝用细长的指节敲击案几,愤怒异常。
“我会继续探查下去的。”紫藤灰起身,退后两步。
皇帝皱眉,指着他鼻子道:“还要多久呢?五年再五年?只怕那些无法无天的人存了野心,没你耐得住性子,有一天也行刺到皇宫里来了!”
“不会的,我多领任务,不久便能升为二级头目,那时定能查明真相。”
“哼,”皇帝厌烦地撇过头,“江湖中人,可没有朝堂上的那么好对付。滚吧滚吧,下次见面的时候,带点有用的消息来。”
紫藤灰踌躇了。
皇帝的眼里流露出警觉,他端起一只空杯,假意赏玩,只怕有意外时,可砸碎了唤来侍卫。
“太后可好?”紫藤灰从喉咙最深处泛出这句话。
这回轮到皇帝踌躇了。他略作思忖,最终放下了空杯:“不很好。宫女报,太后时常心悸,午夜梦回,屡屡哭湿帕子。”
紫藤灰低垂着脑袋,转过身,双足轻点仙鹤宫灯,不知从哪里闪了出去。
访客前脚刚走,耕熹殿外就闹腾起来。
殿门与其说是推开的,不如说是撞开的。
乌压压涌进来一群人,各说各的话,叽叽喳喳,好不头疼。
皇帝气极,顺手抄起空杯,径直向地上砸去。
杯子顷刻碎裂,如惊雷,炸醒了整个殿堂。
“不要命的话就继续。”皇帝冷眼扫视着这群胆大妄为之徒。
从侍卫四手八脚的拦截下突破出一个妇人,她是如此得明丽鲜艳,一下子淡化了凝重的氛围。
“蕙妃啊,你已是做娘亲的人了,还这样毛躁。”皇帝柔声道。
“陛下,臣妾斗胆闯殿绝非为了自己!您十三个月大的亲儿子吴王哭闹不止,臣妾没办法,只好来求陛下往泰兰殿去。”蕙妃拭起泪来,楚楚可怜。
不等皇帝应声,又有一贵妇人迎面上前,款款行了礼,看着端肃许多。只听她开口道:“蕙妹妹头一回有子,不知小婴儿哭啼两声最正常不过,大惊小怪也是可怜。但是臣妾的宁王高烧不退,御医们都说五岁的小孩儿禁不住狠药,不肯开方子,陛下可否去馨德殿瞧瞧?”
皇帝快步走向宁王之母,道:“宜妃你也忒沉得住气,如此大事,怎么不早些让朕知晓?”
宜妃口中称罪,却已挽了皇帝的手,往耕熹殿外走,也不在乎蕙妃跳叫,惹得后者妒火丛生,心骂“竟敢挟了儿子同我争宠,必叫你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