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晦夜,厚重的云团来来往往,裹住一整片清透的月色,投在地上那被绞杀的光的影子。
山上寺庙的钟,荡开无边寂寥,“嗡嗡”地诵念着它的平心静气。
官道沉睡了半宿,在由远及近的震荡中辨识出快马的蹄印,舒展开它的大路,送赶路人亡命天涯。
这匹健硕的大黑马,在机械的奔跑中显出消磨不去的疲惫,它背上的人,亦身心俱伤。
“相公快停下!孩子又吐水了!”为人母者的声音里透着极大心疼。
为人父者恨不能腾云御风,他默默地重叹一口气,勒住了忠心的牲畜,反叫它猝不及防,前腿打了个趔趄,将一家三口摔了下来。
“再坚持一会都不行吗?就快到了呀。”男人忙不迭地搀扶起妻女,着急得出了一身大汗。
女人斜过眼,以她从未有过的凶狠目光扫视着丈夫:“沈阳白你听好了,如果孩子有什么差错,我会比他们先一步要了你的命,然后自戕!”
“清凉,你不要胡言乱语!我还不是希望快一点脱离危险,保全我们三口之家。”沈阳白委屈地辩驳,他心里也在为幼弱的女儿担惊受怕。
两相静默之际,伏在地上的大黑马忽然凄厉地啸了一声,头一歪,累死过去。而这忠仆最后的哀鸣也击穿了两个大人的魂魄——追兵来势汹汹地逼近了。
“天要亡我……”沈阳白垂着头。
清凉稍作思忖,推了丈夫一把,将女婴塞到他手上:“你带着孩子,绕过小树林。”
沈阳白攥住妻子的手腕,道:“那你呢?不一道走?”
清凉嗤笑着,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抽出弓箭:“我留下来,为你们争取一点时间。”
“孩子不能没有娘啊!”沈阳白要阻拦。
“孩子也不能没有爹,最重要的是,它不能没有命!相公,你要投奔的那位朋友,我对他一无所知,这荒山野岭中我娘儿俩也走不出多远,所以……你们快走吧。”清凉的眼角滚滚落下泪来,她哽咽着整理弓箭尾部的乱羽。“走!”
“清凉,我一定会拼劲全力保住孩子,然后回来找你。”沈阳白决绝地转身,他将女婴紧紧贴在胸前,飞快消失在瘴雾迷蒙的黑暗树林中。
清凉笑了,含泪骂一句“傻瓜”,靠着黑马就地坐下,静静地梳理它曾经飘逸骏秀而今凌乱杂生的鬃毛。
追击者的动静,惊扰了一簇簇浅睡的飞禽,它们尖声抱怨着,也通告着即来的死亡。
一盏茶的工夫后,鲜活的马蹄声已清晰入耳。
五匹颜色各异的高头马刹在了清凉面前,等看到大黑马的残骸,其中三名蒙面的骑手翻身下马,不消号令,一头扎进树林。
清凉拉弓射箭,只来得及中伤三位里面的一人,就被飞刀扎透了肩膀,再端不起武器。
与她对峙的两人,以飞刀攻击的那位揭开面纱,一双丹凤眼吊梢着冷漠之情。
“我是师父捡来抚养长大的,左不过现在就还了这恩情。”清凉拔下肩上飞刀,恭敬地递上前去。
与丹凤眼的年龄样貌极不匹配的破锣嗓发出声来:“你配吗?”
清凉怔了怔,苦笑道:“坏了组织规矩,丢了师父脸面,确实不配。”
“为了这么个男人,”丹凤眼冰冷异常,“你连前程也不要了,又为他生儿育女,愚蠢至极。”
“师父啊,”清凉憔悴的脸上显出安宁,“还好有这样一个男人,还好我有了孩子,不然真不知活在这个世上有何意义。”
丹凤眼又甩过一只飞刀,在清凉的脖颈里留下一道红线,转身向另一匹马背上矮小瘦削的人说道:“看着,这就是蠢人的下场。”小人儿似乎点了点头。
清凉撑着最后一口气,向小人儿招了招手,道:“你是师父新收的徒弟吗?需记着,师父有喉疾,发作时定要煨了萝卜汤,一日三餐地供着……”此刻清凉脖颈上的红线已乱了走向,直往衣领上渗。
小人儿眼见这女子轰然倒下,浑身一颤,嗫嚅一句“师父”,丹凤眼即刻骂道:“怕什么?这场面你从今往后要见千百次!走。”
马匹调转头,向来时的路闲荡着离开。小人儿心惊肉跳地跟在丹凤眼身后,时不时回头看看。
官道上渐静,而与之毗邻的树林却杀机四伏。
沈阳白身手一般,不过脚力惊人,在影影幢幢的密林里行得倒快,眼见就要越过最后一蓬灌木,进入另一方天地,不料怀中婴儿饿极大哭,哭声盘绕林间,将不知目标的追兵径直引了过来。
脚步一错乱,沈阳白就发现已遭前后两名蒙面人夹攻。
“兄弟们,同道之人,放我一条生路吧。”沈阳白摇晃着哭闹不休的婴儿,脸色煞白。
“对不住,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沈阳白擦了把莫须有的汗水,再次央告:“我这孩儿无罪,能否待我托孤后再做了结?”
“当我们傻吗?放你托孤,寻到帮手来对付我们,岂不倒霉?”
蒙面人说罢步步逼近,端起了夺命的架势。
沈阳白心灰意冷,将襁褓吊挂胸前,腾出双手,小心步法。
身前之人嗷叫着劈过一刀,沈阳白侧身躲过,却难防背后之人铁锤猛攻,直打得他口吐鲜血;稍理脉息,沈阳白从怀中掏出一把扇子,直呼舞刀人的面门,因近身搏斗使不上长刀,舞刀人吃了两巴掌,不曾想那扇子里安了铁钩倒刺,当下刮破脸皮;舞锤人鲁钝,想依先前的法子再行偷袭,早被沈阳白摸准了套路,矮身避过,正好攻其下盘,每一扇均钩皮带肉。
女婴哭声愈发响亮,舞刀人计上心头,他不再执着去伤沈阳白要害,反跳开一旁,看准时机,一刀挑断襁褓绑带,眼见孩子要摔落在地,沈阳白慌忙去接,只这一个空隙,便叫两蒙面汉寻到破绽,一刀一锤,将沈阳白打倒在地。
虽创伤崩裂又口鼻沁血,沈阳白终是把孩子牢牢抱在怀中,他无力起身,只匍匐靠到一棵树下,悲戚地看着杀手狞笑而来。“清凉,我们先行一步!”他闭上眼,绝望地大喊,应和的是一只乌鸦恐怖的笑声。
也不知等了多久,沈阳白始终没感受到冰冷刀片与肌肤的摩擦,婴孩也是“哇哇”得不论是非地啼哭。他睁开眼,正见一束月光投在林中空地,玉石蓝的长袍飘然入目。
“是、是的鸦么?”沈阳白半惊半喜道。
玉石蓝长袍翩跹到他跟前,深深地皱着眉:“来迟了,来迟了。”
沈阳白“哈哈”大笑:“不迟不迟,正好将小女托付。”
的鸦严肃道:“阳白兄,你伤势太重,需即刻治疗,别的再说。”说完就要扶对方起身。
沈阳白固执地摇摇头,艰难地摆动躯体,手捧婴儿过头顶,呈跪坐状:“的鸦,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活到此刻就下黄泉也无遗恨。只是小女如此年幼,若无人照拂,定难存于世!从前我撞大运救过你一次,今日托孤,还望看在滴水之恩上答应我。”
的鸦噤声片刻,再出口饱含自责:“唉,昨日得你书信,早便该候在路边,也不至于弄到此间地步……我答应你,此生此世必将尽心抚养你的女儿,有我在,绝无人能伤其分毫!阳白兄,快随我去医治。”
沈阳白递去女婴,大叩三个响头:“养育遗子之恩,我只能下辈子再来偿还了。现下还有一事相求——内人清凉还在官道上,生死未卜,望助我一程,夫妻话别。”
的鸦点头,一手搀扶沈阳白,一手抱稳小婴孩,跨过两蒙面人的尸体而去。
路上,沈阳白又替朋友担心:“你杀了组织里的人,可好交代?”
“无妨,都是些游隼门下的无用之辈,我晓得怎么应付苹婆。”的鸦泰然道。
“说来也惭愧,”沈阳白羞赧道,“我原比你先入组织,没能关照得了你,反叫你为我尽未尽之责。”
“阳白兄莫妄自菲薄,当年若无你的救助,世间哪还有什么的鸦?于我,你便是第一大侠士。”的鸦诚心诚意道。
沈阳白宽慰一笑,兀地发现女儿早没了哭声,探头一看,正酣然睡眠。“小女与的鸦有缘哪。”他忍着周身的痛楚,打趣道。
这一路,来时走得心虚胆寒,回时更步履艰沉。越临近,沈阳白心头越浓云密布。待他们终踏上官道,见着影影绰绰两具尸首,面色严峻起来。
其中一具蒙面男尸,背后穿心一只白毛箭。
另一具,沈阳白甚至不用细看,已经瘫软在地。
“清凉,我来了。”他抚摸着那双永久闭上的眼眸,垂下悲苦的男人之泪。“你我自结为夫妻的第一天起,就再没享受过平静的生活,现在,终于能歇歇了,你开心吗……女儿我托付给了忠信可靠的的鸦先生,有他照顾,孩子不会有事的……”沈阳白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我就要来陪你了,再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沈阳白奄奄之际,向的鸦做最后的嘱咐:“将来她从事什么营生都好,只不要入组织,千万……”
一阵大风刮来,将漫天云彩吹散,露出月亮的哀容。
乌鸦又开始惊悚地尖笑,的鸦抬手丢过一颗石子,打得那鸟儿一冲升天。
还好,怀里的小婴儿仍做着它无忧无虑的混沌梦,偶有呓语,大约是满足的“哼唧”声。
的鸦用余夜刨了一座坟,合葬了那对短命的夫妇。
东方鱼肚白初现,他握着从清凉手中掏出的飞刀,不熟练地哄逗着女婴,往远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