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敢告诉八角枫,柳宫姝失踪了。
慈幼堂的婆娘们细细回想了这五年来,八角枫为着小姝的点滴事屡次欲拆慈幼堂的穷形尽相,都把多嘴多舌的唾沫往肚里咽。然而所谓坏事传千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八角枫借一匹马,电光火石似的冲到慈幼堂。下马的那一刻,她恨不能点一把火,将所有婆娘的头发都烧掉。
李灼华坐在大门口发呆,看见这个来者不善的女人,赶紧向里头知会一声。才被苹婆数落过的几个当事嬷嬷,又悻悻地跪回大厅去,装出负荆请罪的模样。
“小八,你冷静一点,她们已经向官府报案了,很快就能找到小姝的。”李灼华试图捻熄这团熊熊烈火。
八角枫一脚踹在他小腿上,干脆利落一个字:“滚!”
李灼华哑巴吃黄连,但考虑到为人母者的情绪,只能怪自不量力。
八角枫经行处,无形中烧出许多火球,因此在她踏进大厅时,嬷嬷们已捣蒜般磕了好几个头了。
“苹婆,我听说你们走失了一个孩子。”八角枫素来的恭敬消失无影。
堂主知道她现下面对的不是组织里某个属下,而是一位愤怒的母亲。
“小八,你先不要着急,我派出去很多人找小姝,官府也在找,想来马上就有消息了。”苹婆免不了赔笑。
“堂主既然肯承认,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八角枫蹲在桑麻嬷嬷的身边,吹一口阴气,“是你把小姝弄丢的吗?”
桑麻嬷嬷连呼吸都得抑制,莫论与八角枫对眼:“对不住姑娘,是我老来糊涂,没看好孩子。”
八角枫冷笑,从袖中掏出一管小指粗的月季红瓶,道:“行,那你过会把这个喝了。”她转向另一位粟黍嬷嬷。
“八姑娘,”粟黍嬷嬷主动开口,“你要打要杀,老妪认了,不过得先说清楚,这事该不该怪到我头上。申时一刻,桑麻领着七八个小孩去街市上逛着玩,当时我正在大门口扫地,还调侃了一句‘这么多小牛犊,你看得过来嘛’;申时七刻,桑麻他们回来了,采买了一堆东西,他们进门前我还特意叮嘱‘别光乐呵,看看孩子们齐全没’,桑麻只顾着说笑,也没理我。要说老妪我的过错,那就是没多个心眼去记住哪些孩子出去了。”
八角枫审视了粟黍嬷嬷一番,问道:“你为什么能把时间记得那么清楚?”
粟黍答:“我每天都要在申时扫前门,在申酉交替时唤孩子们吃晚饭,所以格外留心时间。”
八角枫见她诚恳中又夹杂了不甘心的倔强,道:“如果所言属实,的确不能叫你背黑锅。我是恩怨分明的人,粟黍嬷嬷先起身。”
那一头的桑麻嬷嬷简直把脸缝在了地上。
第三位涉事的是薏苡嬷嬷,她是最后看见疑似小姝的人。
“我奉了堂主之命,去皇宫里传达事务,傍晚时回的慈幼堂。路过集市正巧有个说书的在摆地摊,我心想坐下来听会儿不碍事。那个说书人的段子都是妖啊怪的,我听着心惊肉跳,想偷偷溜走算了,起身时就看见前头有个小孩子,当时我还嘀咕说背影挺眼熟的,但是为了不让人发现我蹭书听,我没敢求证,快快地走了。”薏苡嬷嬷哭得特别难看,“要早知道那是小姝,我怎么着也会把她带回来的啊。”
八角枫咬牙,她的心正被千刀万剐。
八角枫重又来到桑麻跟前,把月季红瓶移向她,道:“听三方之词,你毫无疑问是最大责任人,可有什么要申辩的?如果没有的话,这管毒水,还请你喝下去谢罪吧。”
桑麻嬷嬷面如死灰。
苹婆知道再不干预就要闹出人命了,这于谁都没有好处。
“八角枫,你想清楚了,真要在慈幼堂毒杀桑麻嬷嬷吗?这里可不是为柳宫姝一人创办的,你让其他孩子如何面对此事?做人不要太自私。何况小姝还有生还的可能,凡事不要往坏处想。”
“生还的可能?我疼她爱她,愿为她舍命,只是求她活着吗?哼,果然是事不关己,说话有如放屁!”八角枫双瞳猩红,“小姝有三长两短,你们都别想明哲保身!她哭,我就叫你们日日夜夜泪流;她要是受伤,我就依样在你们身上戳个千疮百孔!”
“放肆!你疯言疯语地闹够了没?!”苹婆大怒,执笔筒猛掷于八角枫。
有人纵身一跃,及时替她挡了。
苹婆觉得可笑:“好嘛,又掺乎进来一个。”
八角枫感到衣袖被拽动,低头看,是沈氏小女尽情。尽情劝慰:“八姐姐别这样,小姝知道会难过的。”
八角枫的眼泪无所顾忌地滑落。
为她挨了一笔筒的是的鸦。他向苹婆作揖:“堂主若有慈母心,就知道八角枫现时所想了。何苦要火上浇油?”
“你是在讽刺我吗?”苹婆眼中布满钉子。
八角枫推开的鸦护她的手臂,乘其不备抽出他腰间佩剑。“好剑,借我用一用。”她说着,提剑向桑麻去。
桑麻嬷嬷发出屠豕的嘶叫,尽管剑尖离她还很远。
所有人都好像被定了身,目瞪口呆地等待着下一个可怕的瞬间。
“八娘……”
奶声奶气的呼喊。
“八娘你在干什么?”小姝出现在大厅,一脸茫惑。
剑掉在地上,发出类似敲击编钟的瓮声。
下一刻小姝被扑倒在地,吃了她八娘一嘴头发。
“八娘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八角枫喜极而泣,号啕大哭之势好像她才是那个受尽惊吓的无助幼童,反而需要小姝暖心的安慰。哭没两声,八角枫又颇为疯魔地亲吻起小姝,前前后后地打量、询问:“宝贝,你没摔着碰着吧?你没受伤吧?”
小姝一一否定。
众人松了口气。桑麻嬷嬷腿软身虚地向苹婆爬了过去,离八角枫尽可能远。
尽情抱着的鸦的腿,亦能体悟这种重逢的狂喜:“鸦爹爹,我快要哭了。”
然而八角枫的情绪转变太快无人能及,这边空中还残留着笑声的尾音,那边就传来摄人心魂的厉斥。
“柳宫姝!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大家会担心你?!我会担心你!”八角枫抓住小女孩的双臂。
小姝咽了口唾沫,道:“对不起八娘……我和桑麻嬷嬷上街,她们买东西太没趣了,我就跑到一边自己玩。后来、后来遇到华师父提到过的新来的说书先生,我就溜走去听他讲故事了……”
八角枫瞟了一眼茫然无辜的李灼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说书散场后,你为什么不及时回来?”
小姝不知道该不该讲述真实的经历。她思考片刻后,采纳了秦遣风离开前教给她的说法:“天黑了,我有点迷路,所以走得很慢。”小姝不是存心说谎——秦遣风说,这种谎话能让爱她的人少一些忧虑。
八角枫抹去了眼角的泪痕:“有没有碰到坏人?”
“没、没有……”小姝稍有迟疑,好在八娘没有看出破绽。
“你听好了,要想吓死我呢,以后尽管去做这种不计后果的蠢事。”八角枫异常严肃,“我真的会被你吓死。”
小姝搓着衣角,嗫嚅道:“八娘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别生气好吗?”
八角枫有一霎那放空了,但她继而把神魂抓回来,紧紧地拥抱着小姝。“怎么有花的香味?”八角枫在心里问,但转眼就不去计较这等毫末小事。
柳宫姝与沈尽情都被领着去睡觉了。
剩下一厅的成年人,各有想法。
桑麻嬷嬷率先迈过心中的坎,硬着脖子来到八角枫身边,道:“姑娘,你还坚持要我喝毒水吗?或者要我自刎谢罪?”
八角枫没理她,弯腰拾起的鸦的剑,送还给主人:“今天借你的剑警示那些做事不上心的人,将来再出差错,我心狠手辣的招数多得很,让她死一百遍都可以。至于毒水,我有的是,那一小管就留给她作纪念了。”
桑麻嬷嬷连不迭地承诺:“再不犯糊涂了,一定用心,一定用心。”这条命算是保全了。
苹婆不悦,她不喜欢听到别人的威胁:“没别的事就散了吧,想在这里杵一晚上吗?”
可惜今夜注定骚动异常。
官府的人来了,神情肃穆。
苹婆堆起僵硬的笑容,迎上去:“官爷,您来的正好,我们失踪的孩子已经找回来了,本打算即刻到官府销案的,没想到您脚程更快,先来到慈幼堂了,得罪得罪。”
这位张捕头摆摆手,道:“找到了就好,我白跑一趟不算什么。对了,我想要确认一下,孩子是否安全妥当。”
八角枫眼皮跳了一下:“很安全哪。外面出了什么事?”
张捕头轻咳两声,苹婆道:“都是自己人,官爷但说无妨。”
“我们在搜寻失踪孩子时,有目击者称于一座废弃仓库附近看到过一个中年人扛着小孩经过。我们赶紧奔赴那座仓库,结果发现了一具男尸。它的一只手掌被齐腕砍下,同时,在它的脖子上有一道长达五寸的裂口,身上还有许多血孔。想来应是失血过多,慢慢死掉的。”
八角枫喉头发紧:“你的意思,不会在怀疑我们孩子杀了这个人吧?”
“当然不是。”张捕头道,“那么大个人,就算是成年人动手,也得费一番力气,遑论幼童。我要说的是,这个死者的身份已经核实,乃是手握七宗血案的杀人狂魔,俞成谶!”
李灼华非常激动:“这个我名字我听说过!这个畜生专挑妇弱下手,多行****歹事,再残忍杀害对方!”
的鸦皱眉:“此等十恶不赦者,早该进地狱油锅炸个皮焦骨裂!官府缘何纵他到此间来?”
张捕头拍了拍的鸦肩膀,道:“这位兄弟说话不要太偏激,他七宗血案都不在同一地所为,各处巡抚衙役只在本辖区内有权力审判。这恶徒机灵,四下躲藏,将行踪抹得干净,官府即便有捉拿之意,却因着程式上的限制,迟迟无法下令追捕。”
八角枫问:“贱畜前后犯下七宗血案,都是什么情形?”
张捕头看了她一眼,道:“只怕说出来,姑娘承受不住。第一桩,恶徒污辱自己表妹后乱刀砍杀;第二桩,一对偷情的叔嫂,男的被他锤杀,女的被他勒死;第三桩,痴傻女童遭其猥亵后被断四肢;第四桩,寡妇主动与他苟且后被闷死焚尸;第五桩,和山贼勾结强抢民女,女子不从,便乱石砸死;第六桩,被害者是新婚娇娘,大喜之夜,俞成谶冒充新郎,污辱新娘子后割其经脉放血,新郎次日酒醒才发现婚床上躺着一具干尸,当场吓疯了;第七桩最是骇人听闻,俞成谶偷人婴孩,抠眼珠拔舌头,腌制成干。”
八角枫听到第四宗命案时气得浑身发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得已扶着门框吐了。
的鸦凌空劈剑,怒道:“这种渣子死得也太舒服,真该渔网覆身,将其肉一片片割下,再浇海盐火油,受万民唾弃!”
李灼华似乎想到什么,大叫一声:“等等,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案情……刀头鬼、阳间判官、人棍、火灰蛇、石怪、白骨夫人……要命了,这些都是那个说书先生讲过的故事,他也姓俞!他就是俞成谶?!”
张捕头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没错,我来这之前就有人指认,说书先生是俞成谶假扮的,他给听众讲的都是改编后的自己的恶事!”
八角枫捕捉到了这句话,差点昏厥过去。她一扭头冲到内室孩子们的卧房,把睡眼迷蒙的柳宫姝从床上揪到了场院中。
“你是不是撒谎了?你没有迷路,你跟着说书先生走了。”八角枫撑不住要崩溃了。
小姝揉揉眼睛,最后屈服地“嗯”了一声。
张捕头等人紧赶着八角枫的步子来了。小姝没见过这种阵仗,咧着嘴哭起来。
“不准哭!”八角枫拼命摇着她,“你实话告诉我,那个说书的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李灼华插嘴:“你别这么问,会吓坏孩子的。”
八角枫以迅雷之势抽了李灼华一耳光,吼道:“你离小姝远一点!她差一点被你害死了!混蛋!”
李灼华深感委屈,他揉着脸,试图和八角枫争辩,却被的鸦拉扯到一边去了。
张捕头向失控的八角枫道:“姑娘,你别自己吓自己。那个贱畜死了,孩子平安归来,这其中一定有名堂。让我问问她。”
八角枫瘫坐在地上,由于激动过度而抽筋。
“小姝是吧,伯伯问你,你是不是去过一个仓库?”
小女孩应付不了这种迂曲的问话,实诚地承认了。
“然后你和说书先生吵架了?”张捕头猜测。
小姝把头发含在嘴里,点点头。八角枫在一旁快窒息了。
“但是有人来保护了你,没让说书先生碰到你,是不是?”
“对的,有一个哥哥突然出现,他是来打坏人的,说书先生就是坏人。”小姝抽噎着回答。
张捕头来了精神:“那个哥哥是怎么打坏人的?”
“我不知道,哥哥叫我到外面等着,不准看。”
“打完坏人,又是哥哥送你回来的吧。”张捕头循循善诱。
小姝毫不犹豫地认同,补充道:“他送我到大门口,让我自己进来。”
“真是好哥哥,他叫什么名字呢?我们应该向他道谢。”
这个问题一抛出,四维无声——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听。
柳宫姝想起她对秦遣风的诺言——不要告诉别人他的名字——于是很认真地摇头,道:“我不知道,哥哥没有告诉我。”
“真的没告诉你?我们是要去感谢人家的呀,是好事情。”张捕头不放弃。
柳宫姝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镇定:“真的,我不知道。”
“那他的样子你肯定认得吧?”
“天太黑了,我没有看清楚。”
张捕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孩子被送回去继续睡觉了。
的鸦搀扶起镇定下来的八角枫,她经过李灼华身边时面有踌躇,最终没好意思开口道歉。
大家随张捕头回到大厅。
“堂主,我得提醒一句,你们千万要看好小孩子。这世道有好人也有坏人,今天这个孩子很幸运,但下一个孩子遇险时有没有无名侠士来帮忙,就很难说了。我建议你给孩童们,特别是女娃娃们设个讲堂,说一说如何应对陌生人,以及培养自我保护等警惕意识。如果不嫌弃,我老张哪天抽个空来教育一下孩子们?”
苹婆只能说好:“您说得是,那就麻烦官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