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头遍,慈幼堂的嬷嬷们已经忙活起来了。按平日的作息,孩子们还能多睡一会,但今天她们要进宫向太后、皇后并一众后妃感恩祝祷,不得不被早早地弄醒来洗脸穿衣、略做打扮。
男孩子们是不必去的,柳宫姝也不必去——她因着偷跑的事故被禁足半月,然而小姝毫无惋惜之情,她念念不忘一个人,自有小情愫要揣摩,懒得夹进别人的热闹中。
的鸦对沈氏小女此番出游颇不放心,需知自从尽情被托付到堂医手上,他是寸步不离地呵护,偶有旁的事要处理,也一定托付给李灼华,再三叮嘱这那。
苹婆旁敲侧击一句:“你莫要觉得为难,同是女娃儿,偏沈静芹比别人精贵?”
的鸦目送尽情上车,向笑靥如花的她挥手告别,转身回医室,并不承接苹婆的奚落。
苹婆未同这倔强的大夫计较,她不急不缓地跟在沈氏小女后进入车厢。
尽情规矩地问安:“堂主早上好。”
“乖,到了皇宫之后无需拘束,有公主和皇子同你们玩耍。”苹婆和蔼道,心中却惊异——不过五年光景,当初的小肉团已生得这般水灵可爱,眉宇间甚至有她亡母的神韵。
一车女孩儿困倦难挨,有的打了一路呵欠,有的梦中流口水,把腮红糊了一脸。嬷嬷们一会要给这个喂水,一会又要给那个擦鼻涕,手忙脚乱中就到了深宫高墙里。
接应慈幼堂妇孺的是苹婆不曾见过面的宫女。
“我是司柟,奉皇后之命在此迎候诸位。”
苹婆低眉顺眼,上前行礼:“劳烦姑娘了。怎么不是太后的人来接应呢?姑娘莫多心,老身别无他意,只是不懂宫中规矩,多张嘴问一问,还请姑娘担待。”
司柟道:“堂主哪里话,我不过是个奴婢,替主子办事,还求不要出差错怠慢了贵客。太后娘娘年事高,旧时患上的眼疾复发,看东西不清,这回就不接见你们了,祝祷之仪全由皇后娘娘和宜妃操持。”
“阿弥陀佛,慈幼堂上下衷心祈祷太后凤体康健、福寿延年。”
司柟笑笑,向前让路:“请堂主、嬷嬷和孩子们跟我往这边走。”
苹婆将沈静芹拉到身旁,满脸关照和疼爱。
宫里的路向来不好走。假使无人引路,面对一座座高不见顶的巍峨宫殿,十有八九要陷在里头。沈尽情很不喜欢这种空旷的逼仄感。
司柟在前面走着,左边并上来另一队人。未等她引见,苹婆已向那边领头的宫妇高声请安了:“宜妃娘娘万福,老身携慈幼堂的孩子们来为您祝祷了。”
宜妃看起来心情很好,她撇下十数跟班向苹婆等人走来,挥手免了司柟的行礼,对苹婆说:“多年不见面,堂主气色不错呀。”
“托娘娘鸿福,老身一把骨头还能鞍前马后为您效劳呢。”苹婆谄笑,将身旁沈尽情推到宜妃面前,“这就是沈氏静芹,如今五岁了。”
宜妃眼中闪光,仔细打量这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说道:“不错,仪态很合规矩……可惜身子有些单薄,饮食上还得加强。”苹婆连连称是。
“静芹,来——”宜妃向小丫头招招手,后者心有怯懦,迟迟不敢上前。
苹婆有些慌:“静芹胆小怕生,娘娘不要怪罪。”
宜妃出奇得宽容。她虽暂未获得尽情好感,却十分欣赏小姑娘沉静的脾性。“哈,本宫差点忘了,”宜妃向小苞身边的男孩道,“珩儿到母妃这里来。”
现年十岁的宁王郭珩磨磨蹭蹭走到宜妃处,恭顺又不恭敬地问:“找我何事?”
宜妃指一指静芹,道:“喏,你陪着芹妹妹走在前头。”
郭珩看了看木愣愣的女孩,不客气地说:“太傻了,我不愿意。”
“国子监里那些大儒都是这么教导你的?待人处事如此莽撞傲慢,小心本宫禀告你父皇。”宜妃拉下脸来。
苹婆见场面难堪,便为宜妃找台阶下:“静芹不爱说话,原不配和咱们聪颖的宁王同行漫谈。”
宜妃不罢休,和自己的儿子较上劲了:“本宫命令你马上向静芹道歉!”
宁王拗不过母亲,勉强敷衍两句:“我说话直,得罪了。”
沈尽情眨巴着眼睛,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答了句“没事”。
宜妃虽不甚满意宁王的态度,但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发作——泰兰殿的那位主儿正经过此地。
其实蕙妃听到这边的响动心里大约有数,可她偏爱撩拨将尽的炭火星子:“哟,宁王这小嘴撅得都能挂上油壶了,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快给蕙娘娘说说,本宫给你出气。”
蕙妃之子吴王郭瑀和沈尽情同是五岁,他和宁王关系倒好:“大哥不生气,我帮你打架!”
宜妃本就为管教儿子上火,眼见蕙妃母子横插一足,而郭珩还真和她们亲近,再好的脾气也消磨光了:“吴王嘴上欠把锁,什么话都蹦得出来。打架是尊贵的皇子能做的吗?只有市井里泼皮无赖才好用武力解决问题。蕙妹妹有时间就多调教吴王德行,别老想着搀和旁人的事。”
蕙妃掐着嗓子道:“宜姐姐这话说得我太心寒。本宫虽看不惯你的作为,却深知宁王是皇上亲骨血,爱护珩儿之心与自己的儿子无异,从来不把他当外人看。这事就算放在普通老百姓家,他也该叫我一声二娘、对我勤敬尊重,如此你就心结难平了?宜妃最爱纠结于人伦礼法,这会子犯晕了吧。”
宜妃面红耳赤,还要和她分辩。司柟见势不妙,劝阻道:“皇后在宫里该等着急了,只怕要以为司柟办事不力。还请各位娘娘顾怜我,先去中宫正殿吧。”
二妃听她说得恳切,亦觉光天化日下争吵有失颜面,俱收拢了怒火,默默行路。苹婆尚且自如,那些嬷嬷们则唬得不轻,悄悄嘱咐孩子们万不可失仪惹嫌。
有皇弟在身边,宁王的刺就不那么锋利了。“阿瑀,刚才你说的是真的吗?”
吴王注意到那个始终低着头、一副犯错模样的傻丫头,对郭珩的话听得不明白:“什么真的假的?”
“如果有人欺负我,你会为我出头吗?”宁王急切地问。
吴王醒过神,拍拍胸脯,小大人模样:“当然,谁要敢欺负大哥,我就打扁他!将来我会带领好多好多军队,为大哥守江山!”
“好弟弟!”宁王甚是感动,“同样的,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再喜欢都一定让给你!”
此同父异母两兄弟的话,除了当事人以及那个闷葫芦似的小丫头听到,就只有天地知。多亏二妃没有留心稚童玩闹,否则闻此言必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
激昂过后,吴王对那个陌生的女孩愈发有兴趣了。他索性拉过沈尽情的手,道:“你怎么总是不说话呀,这样多不好玩。我叫郭瑀,你呢?”
沈尽情哆嗦不止,鸦爹爹从来不准她和男孩子玩耍,瘸腿的小木通是例外,但他有十二岁了,和小女孩不太玩得到一起,况且他还老是不在慈幼堂。
宁王瞧不上她的小家子气,道:“阿瑀别理她,这个人又笨又呆,估计还是个哑巴。”
郭瑀信以为真,遗憾地松开沈尽情,道:“还想让她加入我们的捉迷藏哩。”
恢复自由的女孩子逐渐安定下来。沈尽情不喜欢皇宫的氛围,更不喜欢宁王的傲慢,她不稀罕给谁留下好印象,于是鼓起勇气反驳:“我叫沈尽情,不是哑巴……你们不要碰我。”
宁王不屑,吴王高兴地蹦起来:“太好了,这样就能玩捉迷藏了!”
“不玩……我很快就会回慈幼堂。”尽情的语气冷淡——她很难在生人面前放开,但和小姝、鸦爹爹、华师父在一起就会悠然自得。
宁王越看她越心烦,呛声道:“你居然敢忤逆两位皇子?今天你不准走,一定要和阿瑀玩捉迷藏!我命令你!”
沈尽情扬着脖子,不屈的小脸上有两道泪痕。
“大哥,你把她弄哭了……”吴王慌了,他没有姐妹,不像郭珩那样处变不惊。
从小就领教过两个姐姐哭闹的宁王泰然走到小丫头面前,粗暴地抹掉了她的泪珠:“少拿眼泪吓人。你们女孩子什么都不会,只知道哭,没用。”
沈尽情跳起来照着宁王的鼻子打了一拳——小姝常常这样挑衅华师父,华师父动作敏捷,躲得过去。
宁王从来没有想过会遭到如此袭击。在他十年的生命中,除了父皇一时大意,使他的额头和眼角留下两瓣梅花样的浅疤,其余人等莫不是战战兢兢地伺候着,就算他自己咬到舌头,奴才们都会表现出死罪难逃的恐慌。
这一拳打得疼,更把郭珩打懵了。
“大哥,你流血了……”吴王含着手指头,小心地提醒。
宁王僵硬地擦了擦鼻子,待看到红艳艳一滩时,才像大梦初醒般嗷嗷地叫唤起来:“沈尽情我要杀了你!”他扑上去,那女孩撒丫子就跑。
这下可惊动了那群雍容华贵的妇人。
蕙妃还当是小孩子胡乱打闹,同吴王开玩笑道:“阿瑀,你也去玩啊,看跑不跑得过宁王。”
吴王年幼,识字不多,要想说清楚这么复杂的事也难:“我们不在玩。他碰了她、她打了他、他流鼻血了追她!”
蕙妃还不太理解这番话,宜妃却瞧出了端倪。她尖叫一声:“珩儿流鼻血了?!快、快去叫太医!”自己则拖着繁重的衣裙踉跄地追赶上去,弄得小苞不知道该伺候大主子还是小主子。
沈尽情虽然年幼个小,然而跑起来像一只小疯兔,即便是比她结实有劲的宁王也得全力追逐。
眼看就要被这个不友好的皇子逮住了,尽情慌不择路,一头奔进前方的静谧宫殿。
“啪嗒——”有什么东西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