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修梁同他的父亲,两相对视、缄默无言。
案上放着一封血迹未干的奏书。
储洲的目光十分凌乱,他将茶喝了一杯又一杯。
储修梁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格外平静。
“你希望为父把这纸血书呈给皇上?”储洲看着杯中沉积着的老茶叶,“无凭无据,皇上会相信吗?你初入官场,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想过没有,这或许是皇帝的主意。”
储修梁的手紧紧攥住桌沿,部分原因是伤口腌得痛。他对于父亲的这种反应,有些失望:“父亲,证据是要调查得来的。我当然不指望皇上看到奏书就立刻严审贾顺贾利,可只有让皇上注意到此事,才能杜绝了那二人的欲念,才能及时救回那些被诱拐的壮丁。父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阻拦我?我们在这争辩的工夫,咱们的同胞又离秾婻更近了一步。你是知道的,西域沿途有一些怪诞的部族,他们对我****都不甚恭顺,很难说对秾婻人是什么态度,只求不要迁怒到我们的人。”
储洲重重地叹一口气:“你有主见,很好,按说我不该反对。”
“那父亲还在等什么呢?是要我和你亲自去面圣吗,我这就准备。”
“不,不。”储洲日渐浑浊的眼眸泛出一则慈爱的光芒,“你是我的好儿子。为父这些年的教导总算没有白费……我刚才犹豫,是怕……”
“父亲!”储修梁声似哽咽,“上报国家、下安黎庶,这就是我一定要做官的原因,你当初是支持我的!”
储洲将杯中仅剩的茶水一饮而尽,掩饰了湿润的眼眶:“好,那为父这就走一趟。你在家安心养伤——贾顺贾利以为你死了,暂时不会来找你麻烦。”
话音未落,窗外掠过一道影。储洲与其子的心免不了提到嗓子眼。
是个一身尘土、伤痕四处可见的黑巾蒙面人。
“幸好及时赶到。”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材、一沓信函,递给了一脸讶异的储洲。和储修梁对上眼的那一刻,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前者心领神会。
“父亲,这就是你要的证据。”储修梁语气难掩激动。
储洲正欲和这个神秘人攀谈,谁料他和来时一样莫测,眨个眼就没了踪影。
“你认识他吗?”储洲问儿子,“他是谁,为什么要来帮助你?”
“咳咳,说来话长……父亲还有要紧事办,等一切妥当后我再细说吧。”储修梁装出气血亏虚的样子,激得老父亲二话不说就出门去。
储洲作为宫廷画师,非召亦是不能随意面圣的。他之所以答应儿子,一是不忍拂其一腔热血,二是另存了侥幸心——储洲知道有一个人或许能在短时内助他达成此事。
穿梭画栋雕梁,越过宫娥太监,储洲来到一座静谧的大殿前。
殿前值守者向内通报,引出一个宫女。
“咦,是储画师呀?你是来——”她察觉到了这个老人家谨慎又显慌乱的眼色,“给娘娘画像的吧,快进来吧。”
储洲暗赞她机灵,道:“麻烦司柟姑娘了。”
司柟遣走了一众丫鬟太监,亲自去守门。
储洲见了那座上之人,跪下行礼,口称:“皇后娘娘千岁。”
冯雪退见他神色不安,道:“储画师坐着说话。本宫看你眉目间焦躁,出什么事了?”
储洲清清嗓子,将前因后果叙说后,呈上往来信函和那包怪药。
“储画师,如果你保证字字句句都属实,本宫愿为令公子向皇上奏明此事。”冯雪退目光炯炯。
“绝不敢诓骗娘娘!望娘娘能体恤小儿方刚之志!”储洲诚恳道。
冯雪退起身,说道:“储画师可在此处歇息,待本宫去见皇上。”
同样的悲愤,同样的痛惜,冯雪退以此向她的丈夫讲述这一桩勾结的恶事。
龙颜大怒。
皇帝看着摊开的血书、信函并怪药,几欲把案几拍碎了。
康豆传御旨,着有司调查制私币、开金矿之事,同时将贾顺贾利打入大牢,遣军队去追赶驶往秾婻数十辆大车,再令御医研制出解药瘾的方子,速速派发给黎民百姓,还要在各通关处张贴告示,警示遇到可疑之人需及时报官。
雷霆之威不可抗,御旨下达后两天的光景,诸事皆有了定数:贾府二狗依律革职、流放三千里蛮荒地,此生不得入京,但凡和贾顺贾利有勾结者,依情节轻重,各受其罚;户部尚书用人不善,贬为金部主事,尚书之缺则由储修梁替补;被拐男丁悉数获救,因他们上车前吃了迷药,直到****的大军截下车马,将他们唤醒,才知已昏睡两三天,一听说本要被骗去做奴隶苦工,这些男人一个个羞悔难当。唯一点可惜,并没有人再看到那三个西域人,他们像是凭空消失一般。皇帝顾及与他邦盟友的感情,并没有向秾婻兴师问罪,况且此事毕竟只在本国官员间暗自操作,若挑到明面上,秾婻的女王未必承认。
所有人都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道,这件事虽然会在相关人士心中存疙瘩,但时间一长,也是能被忘却的。
但对某些人而言,没完,没了。
的鸦知道自己的眉头紧紧地拧着。他的错误,一定有要承担的时候,故而这几天来,尽情始终托付在李灼华处。
又一个月到底,沈阳白死前状貌就在眼前。
这天晚上,的鸦将蜡烛熬尽了,也没能睡着。他的直觉说,会有不速之客来访。
有人叩门。
进来的是苹婆。
“你还没睡?”
的鸦揉了揉眼睛,道:“心慌。”
“心慌就对了,我以为你逍遥的很。”
“不敢逍遥。”
“我不想废话,”苹婆眼神凶厉,“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说真的,第一次遇到过你这种形式的背叛,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请了上面的人来。”
的鸦认可:“理解。”
“在你受惩罚前,我想问问,罔顾任务、帮助目标诈死,是出于什么想法?”苹婆绕着他转了两圈。
的鸦身定:“就觉得他不应该死。”
“你觉得?哼,好在这次雇主也被你整得栽阴沟里去了,没机会报复,否则,我们素来闻名的‘守信’招牌,不知要被打烂多少回。”
“对不住了,以后不会这样。”
苹婆忽地退出医室,将门锁死。
的鸦用不着回头看,已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他以为至少要等前辈训一两句话。可对方省事很多,无声无息间,的鸦的左肩已被血水浸透。
“没有以后,以后只有死。”前辈在他脑后道,随着这冷厉无情的话,逼来寒气凛凛。
的鸦点头。
再没有任何动静。的鸦回身,开着的窗,随风“噼啪”扇打。
他缓缓地解了衣衫,翻出药箱,处理新添的深约两寸的剑伤——这种惩罚,当真算是“皮毛”。的鸦忽然怀起感激之心,尽管他不甚明白这位业界前辈儿戏似的举动。
翌日,李灼华将尽情送还,的鸦抱得有些勉强。
“想装柔弱偷懒啊?”李灼华大力拍打的鸦的左臂膀,“抱孩子哪有这么累!”
的鸦笑而不语。
不远处传来吵架的声音。
他们循声而去,凑个热闹,正看见八角枫扯着一个婆娘的头发,张牙舞爪。
“姑奶奶诶,这事你不能怪我们,是上面的意思。”婆娘狼狈不堪。
月末是慈幼堂的开放日,会有各界善士来看望这些孤儿弃婴。现在他们都看着这位年轻姑娘跋扈嚣张。
八角枫又拽了拽婆姨发髻,道:“宫姝这个名字太难听了,改改改!”
婆姨被折腾地说不出话,另有人出面来劝。
“谁敢说这个名字好听的,我就把他耳朵揪下来!”八角枫从来不是三言两语能劝好的人。
堂主被请了出来,看到这女孩,颇为吃惊。
“你就是这里管事的?”八角枫的惊讶程度也不小。
苹婆虽无怒色,然而在无形中让人感觉到不可违逆的气势。八角枫松了手,婆姨一屁股跌在地上。
“当今公主赐名,莫大荣耀,你要改,岂不是在蔑视皇家?”苹婆道。
八角枫并没有被天家名头吓住,她惧惮的是这个任职慈幼堂堂主的杀手。
“那……名字不改了,加一个姓呗。”八角枫可怜巴巴地说。
苹婆轻蔑一笑,道:“勉为其难。”
“柳、柳宫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