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不是秋。
的鸦在睡梦中觉得很热,他把领口扯开一些,让一缕清风灌进了衣衫。
“你把衣服穿好!”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害羞和嗔怪。
的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是一塘半人高的粉蕊菡萏。
小女孩穿着牵牛紫的薄纱蓬裙,坐在岸边剥莲子吃。
“你是谁?”的鸦并没有张口,只从心里发出了疑问。
“谁允许你在这里游水的?快出来!”小女孩吃完一个莲蓬,鞠了一捧水,把白皙的小手拍了拍,又往嘴上抹了把。
的鸦闻言才惊觉自己正站在荷塘中,袒胸露背。
小女孩见这个呆愣子不听话,便把鞋袜除了,撩起裙子下水来捉他。
“你小心滑倒,叔叔自己走。”的鸦看她入水的样子笨拙,怕她失足反栽到莲池中。
小女孩止住了前进的脚步,眼神古里古怪地盯着的鸦看,道:“你和我都是小孩子,哪里来的叔叔?”
的鸦连忙拨开盘盘莲叶,在碧波倒映中瞧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
小女孩不等他缓过神来,一把揪住了的鸦的耳朵,骂:“敢作弄我!”
的鸦对此情此景深感迷惑,竟被这个五六岁的小丫头片子拖了一路,狼狈地上了岸。
“你不让我在荷塘中呆着,可自己又偷莲子吃,算什么意思?”的鸦终于开口了,传入耳中的是奶声奶气的小儿之音,把他吓了一跳。
小女孩却毫不惊讶:“这是我家,我想怎样都随心意!你是哪儿来的野孩子?”
的鸦一时编不出好说辞,只能胡扯:“我是慈幼堂的啊。”
小女孩松开他的耳朵,改成掐胳膊:“骗人!你要是慈幼堂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我知道了,你是小蟊贼!我要告诉师父们来抓你!”她转身就跑。
的鸦为了阻止她,下意识地踩住了女孩的裙子,结果居然把一片裙摆撕扯下来。那女孩并非省油的灯,她看到裙子破损,如同一只发怒的小母牛,一头将的鸦顶回了池塘,后者半惊慌半失措,扑腾起层层水花。这个先前还气得满面通红的小母牛,这时候就像一只被蝴蝶撩拨的小花,笑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砰——”的鸦从床上掉下来,虽然磕到了脑袋,却清醒异常。
这是一个莫名的梦。的鸦想,摸一摸额头,在这等微凉的时节里渗出细微的汗珠。
隔壁传来说话声,尽管不响,却足以让的鸦神经紧绷。
他将房门启开一条缝,密切注视西域人所在的那间客房。没一会,隔壁房中走出两人,临关门前,只听到屋里的第三人嘱咐:“你们先去弄点饭菜,我收拾好了就下去。”
的鸦再等了等,最后一人果真关门而出,两手空空。
眼看此人在楼梯的拐角处消失,的鸦身手敏捷开门而入。
桌上堆着大大小小瓶瓶罐罐,三个包袱看起来空空瘪瘪。
的鸦将目所能及的可疑物都打开来翻找一遍,并没有什么与制私币或诱拐人口相关的白纸黑字。
“你不觉得奇怪吗?”房门被推开,一个听着不甚顺耳的声音说道,“我和自己人交流,为什么要用你们的语言?”
的鸦的血液有一瞬凝固了,但他很快恢复镇定,平静地转身,与那西域人面对面。
“是我心焦气躁,疏忽了。你怎么知道我会进这间房?”的鸦问。
“你们这里的人,只要给钱,什么都说。我住进来之前就和这家客栈的掌柜商量好了,只要有人打听我的事,他都会告诉我。听说,你是来看稀奇的?”西域人手指沾了沾口水,将一个塌下来的头发卷儿定了定型。
的鸦道:“是呀,不过这稀奇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先走一步。”
西域人身后一掌,房门紧闭。与此同时,他的喉头抽搐了一下:“我不跟不认识的人打交道。我叫沙菲克斯,你呢?”
“的鸦。”
“很好,这样我们就认识了。”沙菲克斯的眼睛始终死死扣在的鸦身上,“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秾婻的国家?”
的鸦并不回避他鹰爪般的目光:“听说过。我还知道秾婻人口少、水源不足;另外,它有一座本国人不得开采的金矿。”
沙菲克斯的语调尖锐起来:“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无外乎水源和金矿。”
“你是有备而来的。告诉我你的目的。”沙菲克斯向前迈了两步。
“告诉你又如何,你会双手奉上我想要的?”
“你们太自大了,这样不好。”沙菲克斯松了松斗篷的系带,“你是哪一边的人,朝廷?贾大人?储大人?”
的鸦正了正衣领,道:“有必要分你我他吗?反正我是来找重要的东西的,有就最好,没有就算了。”
“重要的东西。”沙菲克斯无意间往腰带上摸了一下。
的鸦在对方迟疑的刹那,已蓄力于手腕,推出一掌。
沙菲克斯腾然而起,宛如漠上之雕;他飞来一脚,往的鸦胸口去。
的鸦侧身避过,一手擒住其小腿,一手往腰里探。
沙菲克斯怪叫一声,将斗篷猛地解开,大力一挥,阻挡的鸦视线,转眼握一只短刀在手,向的鸦腹部刺来。
的鸦掌心下压,挡其尖刀;不料沙菲克斯另一只手迎着他的太阳穴猛击,的鸦分手格挡,免不了让尖刀划过大腿,鲜血淋漓。
然而沙菲克斯也没捞到便宜,他下盘空虚,只推揉几步就显踉跄,屡屡膝跪于地。
“等一等!”沙菲克斯喊停,道,“这地方太小,施展不开。你有没有勇气和我到屋外一决?”
的鸦伤腿流血,面无他色:“悉听尊便。”
沙菲克斯将斗篷一脚踢开,似是嫌它缠在地上绊住了脚步。
二人行至楼梯半截,沙菲克斯猛然回身,手中短刀转两圈,欲再在对手小腿上割几道血痕;好在的鸦对他有所防备,此刻单手撑着楼梯的围栏,轻盈翻个身,稳稳落到平地上去了。
“不能逃避!”沙菲克斯追下来,举起两个凳子,劈头盖脸砸过来。
的鸦身定神定,抬手一拳,将飞来凳子打得竹崩木裂;他再挑过桌上竹筒里一只筷子,看似轻手一扬,确如飞刀般点在沙菲克斯的心上,力之深沉,直让这个西域黄毛鬼口喷血沫。
客栈的掌柜埋头蹲在柜台后,抱着他的钱罐子,悔不该招惹下这两个人。现在客栈里桌椅板凳均被打得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依这两位主儿的性子,大概是不会赔偿的。
食客们虽然爱热闹,但也舍不得自己的小命,这时都急急忙忙地涌到店外,只伸长了脖子看。
“你对我使用了什么魔法,为什么我会心脏剧痛?”沙菲克斯残喘片刻,又随手敲裂一个碗碟,用带有锋利齿牙的那一面,向的鸦狠命扎下去。
的鸦看出他并不懂什么武功招数,一味只是用强,即便来势汹汹,却也没有正经的步法。
打斗不多时,沙菲克斯连连卖出破绽,被的鸦好一通修理。
等沙菲克斯再无还手之力时,的鸦向他腰间搜索,空无一物。
“哈哈哈哈哈……”沙菲克斯在一地尘土中狂笑,“我早说过你们太自大。”
的鸦眉头深锁,忽然想起始终没看到另外两个秾婻人。他放下沙菲克斯,疾步奔上楼去,只捕捉到两人纵身跳出窗外的景象;再向地上看,斗篷摊在原地,然而里子被整个翻了出来。的鸦上前一摸,这件油烟墨色的斗篷竟然存了数个大小不一的暗袋。沙菲克斯一招声东击西倒是奏效。
的鸦不及细想,亦从窗中飞身而下,远远看见两个人影在大街上左冲右突。他身轻如燕,行不几步就追上了此二人。要说这两人作为沙菲克斯的侍从,应该有些本事,然而他们也依照了猛、强、狠的路子习武,碰上平常人当然不在话下,可面对的鸦这等飘渺派系的格调,反容易被借力打力,讨不到什么便宜。
再一番腾转厮打,的鸦终是从他们手中夺下一个油纸包,拆一角以视之,落款正是金部主事贾利。
的鸦急回客栈,门外口哨长啸,那匹借来的青马仿佛通了人性,踏蹄破出。的鸦没有勒停此马,径直拽着缰绳,空中划一道圆弧,稳稳坐于马背,绝尘去。
沙菲克斯被瘸瘸拐拐的手下扶起,他看着的鸦的背影,用本国的语言道:“那些车真的能顺利到达秾婻吗?这次任务十有八九要失败了,我们尽早抽身回国,向女王请罪吧。”
大腿上的伤口还在撕裂扩张,的鸦驾马的气势似是御风。
驿馆在望。
青马急刹,驿馆中那个垂头丧气的小吏眼前放亮。
他奔出来,对着马儿一阵爱抚,好久才想起来那个“刁民”,可是前后左右地找了一圈,没有半分影子。
在小吏疑窦丛生的当口儿,的鸦已临近慈幼堂。
令他心中尤其不安的是,李灼华正抱着孩子在门口杵着。
“你在这里呆着干什么?”的鸦道,愠气颇重。
“储修梁,没看住,跑掉了。”
的鸦捂着狂跳的心口,还得保持镇静:“怎么回事?”
“在天心说,修梁借小解之名遣开她后从鼎乾庄地下室里逃了出去。”
“什么时候的事?”
“不久之前。”
“好吧,我去找他,你留意苹婆。”的鸦挽一挽袖子,将松散的头发束了束。
李灼华摘下自己的乌木簪,递过去,道:“拿这个簪头发,别蓬头垢面的像个狮子。尽情,你爹也太寒碜了。”
婴儿吐了几个泡泡,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