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秋蝉也忘记了该如何鸣叫,一只只在心里打着各自的主意。
城南寺庙的钟声,缓慢地踱着步子,耄耋老人般一点点向城北的河边走来,渐近渐弱。
河岸上丑陋简朴的茅屋里,只有一排排通铺,卧在其上的男人们,打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在梦中和周公安排的妙龄女子们相约——不然,何以一张张疲惫的脸上还能笑出褶子花来?
胡喜睡不着,或许是因为一天没出力,还不甚困倦;或许是因为他记挂着一件事,坠得心尖儿痒。时辰差不多了,胡喜艰难地撑起身子,蹑手蹑脚地穿戴一通,踩着冷淡的月光清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目的地前行。
这一路虽不很远,但依他现下的情形,走起来得有一阵子,尤其是要穿过许多蛰伏了夜间动物的树丛,让他心生惧意。不出意料,所有关于妖怪的传说中必然出现的若隐若现的影子,也在他眼前、身后、左右飘荡起来。胡喜咽了口唾沫,刮得嗓子疼,他对水精怪的忌惮还没消退,当真怕极了随时可能现身的六眼九耳十八手的妖兽。“各位爷爷奶奶山精大王,我今儿实在有事,不得不从贵地经过,还请高抬贵手,不要为难我呀。”胡喜嘀咕着求告,响应他的是猛扫过来的阴风。
黑灯瞎火,全凭直觉。胡喜的直觉显然很差劲,他被横生在地上的植物绊了一脚,狗吃屎似的扑到前面去,离得很近了才发现迎面有一颗大树,这一脑袋磕上去,不死也得傻。胡喜心说倒霉,闭了眼睛等待躲不过的劫数,不曾想后颈突然被大力地提起,半推半摔地掼到了地上,总算保住了门面。
胡喜挣扎着转过身子,大吃一惊:“路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路苍杨一把将他提溜起来,怒道:“就知道你小子不老实,一定要溜去弄药吃!”
“所以你就跟来保护我?”胡喜嬉皮笑脸道。
“呸!”路苍杨给了他一拳,“真该让你撞树上去!”
“那你不来保护我,又偷摸着一路尾随,想干什么呀?”胡喜揉了揉胸口。
路苍杨向城东集市的方向望去,道:“天底下哪有不要钱得灵药的好事,总觉得蹊跷。”
“路大哥你是好人,但是呢,没胆子,”胡喜扬起头,拿鼻孔对着他,“粥厂的大善人给小乞丐发粥时也不要钱啊。或许人家就图积个善嘛。”
路苍杨瞪了他一眼,道:“放屁!那药把你弄成了什么鬼样子你忘记啦?早上差点淹死河里,又拖累人母女俩的是谁?还不是你胡喜!这根本不是积善,是祸害!”
胡喜看到路苍杨胳膊上暴起的青筋,没敢再顶嘴,过了一会,小声地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继续走,我要弄明白这是咋回事。”路苍杨道。
胡喜按捺不住高兴,明明没甚力气,却还是一蹦一跳起来。
两人依照早上的路线又走了一遍,隔老远就看到人山人海,火光一片。和排在末位的几个人聊过后,胡喜和路苍杨才得知已送走了一批。
“声势这样浩大,官府都不过问一下吗?”路苍杨将疑问说了出来,立刻遭到了旁人的反对。
“兄弟,你太怂了,不就是去观摩一下制药的场地嘛,弄得像拐卖人口似的。咱们都是男人,别什么事都想着找官府。”路人戊教训道,连胡喜也帮衬了两句。
路苍杨不与他们起争执。
很快,庞大的队伍向前挪动了,又不知等了多久,方轮到自己。
西域之人很不流畅地说:“吃掉,上车。”他递过来一枚小药丸,胡喜一把塞嘴里了,路苍杨根本来不及阻拦。
“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多人要去哪儿?”路苍杨质问。
显然在此之前根本无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发药的人一下子沉下脸来,学着他的主子,努力把话说圆:“去的地方有点远,先让你们吃了药,就不困了。”
路苍杨随手把药丸丢在地上,道:“我用不着,我精神很好。”
西域人抓耳挠腮,不知该怎么说。
排在后面的人却不耐烦了,他们纷纷谴责路苍杨的行为,一是嫌他暴殄天物,二是嫌他磨磨蹭蹭浪费时间。“大老爷们的还能给卖了不成?你回家跪搓衣板去吧。”谩骂说来说去都是这几句话。
路苍杨调过身子,向人们振臂而呼:“大家清醒一点,不要一时冲动误入歧途。这伙人的身份你们知道吗?他们发药的目的你们知道吗?要把大家带到哪里去你们知道吗?”
人群里的辱骂声逐渐平息,这三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似乎引起了思考。
“砰”的一声,路苍杨倒在了地上,脖子上插了三支小红针。
斗篷男子来了,他那个发药的手下规矩地退到一边。
“我的朋友们,你们再不上车,就见不到今晚的奇迹了。”他丝毫不慌张,那种真诚很快换来了人们的信任。
昏迷的路苍杨被连踢带踹到路边,胡喜惋惜着又窃喜着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大篷车,和一张张迷蒙的脸一道被运走了。
斗篷男子折回来,他的脸上带着满满的笑意,预备明日往别处去分派灵药。
街道重回宁静,湿重的露水铺满了一切有形的事物。
路苍杨被一条流浪小犬的舌头舔醒了,小犬显然以为他是块老咸肉。
路苍杨打了个激灵,醒转过来一大半。他站在冷风倒灌的石板路上,不知该何去何从;良久,路苍杨想到了一个人,他跑向慈幼堂,带着连半分都不到的确信。
慈幼堂值夜的老妈子怀着极大的不满,给这个形容凶悍的人开了门——因为他的叫喊声已把苹婆引了过来,堂主没奈何地允他进来。
在把这一天经历的事完完本本地向苹婆阐述后,路苍杨建议:“得报官。”
“你疯了吗,我们是什么身份,还敢报官?”苹婆道,她念在同门的情谊,没有出手,“你说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响动都没有人来盘查,显然已经和官府勾结了。”
路苍杨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可是我有个小兄弟还在那些西域人手里,我得把他救回来!”
“哼,你倒是仗义。老身问你,那些大篷车往哪个方向去的,你知道吗?”苹婆撩拨着蜡烛的火焰,对他的想法不敢恭维。
“……可以找组织里轻功好的,四处去侦查一番……”
苹婆懒得多看他一眼,道:“谁吃饱了撑的会帮你这个忙?说白了,大家接刀尖上的活,无非是看重酬金。你能拨钱出来吗?”
“苹婆,我求求你了,千万帮个忙吧!我大哥已经没了,我不想再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兄弟遭罪。”路苍杨恳求,就差跪下来了。
苹婆拗不过他,道:“别的分舵我是没脸去说这事的,也不想弄得人尽皆知。这样吧,在你们几个中,李灼华和的鸦的轻功都是数一数二的,况且的鸦还擅谋略,你自己跟他去商量,要是他愿意,我也没理由阻止。他就睡在医室。”
路苍杨感激地作揖,往慈幼堂的医室而去。
蜡烛淡黄色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路苍杨推开门。
“嘘嘘嘘,轻一点,孩子刚睡着呢!”李灼华抱着尽情,一脸困意。
路苍杨在巴掌大的医室里转了几个圈,问:“的鸦兄弟呢?怎么是你在照顾他的孩子?”
李灼华打着呵欠道:“的鸦出任务了,我帮他看孩子呗。”
“去哪儿了?我急着找他!”路苍杨此时只恨自己轻功不佳。
李灼华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道:“不知道,要么你在这里坐一会,兴许他很快就回来了。”
路苍杨别无他法,只能干坐着等待。
却说这个的鸦,当下正躺在储家的房顶上数星星,偶尔从瓦缝中窥视一下这个目标。他当时信誓旦旦地向李灼华保证,绝不伤储修梁的性命,同时也要提防雇主等得不耐烦后再找旁的刺客来执行任务。
这个家伙还真是兢兢业业。的鸦想,储修梁看了一夜的书,再过不久天都要亮了。
就在这时,从身下书房中传来爽朗的大笑之声。莫不是看书魔怔了吧?的鸦翻了个身,正看见储修梁抱着一本破旧的书,来来回回地踱步,嘴上还喋喋不休地自语。
“我就知道有问题!沙菲克斯怎会凭白无故地来找金部主事?原来这三人勾结起来,就为了这件事!哼,贾顺贾利这两个无耻之徒,惦记上秾婻的金矿了,前几日竟妄图拉我下水!我给过你们机会,可你们却罔顾忠告,那我只能向公正法度寻帮助了!”储修梁摩挲着旧书,喃喃而语,“多亏父亲当年采风留下了记录,不然我一时真不知该往哪里去找资料。”
他将书收好,开始整理着装,似是要出门的样子。
的鸦从房顶上轻飘飘落下,没等几时,储修梁从府中走了出来。他警惕地看了一圈,裹紧了衣服,冒着凝重的湿气而行。
的鸦一路跟随保护在后,终于在贾府的门前停住了脚步。
“储大人难道要和那两个贼人当面对峙?”的鸦心想,又不禁感叹,这真是个一往直前无所顾忌的年轻人啊。
储修梁叩门,把贾府的看门狗叩得狂吠不止,听到管家呵斥,狗总算闭上了嘴。门开了一条缝。“哟,储大人,您这么晚来,不会是叫老爷们办公的吧?”管家皱着眉头。
“我和两位贾大人有事商量。”储修梁急切道。
“这……不太合适吧,老爷们都歇下了,有事明天再说。”管家正欲关门,储修梁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挡,管家怕夹着他,没敢用力,被他挤了进来。
的鸦暗道“不好”,登着贾府官邸旁的大树,毫不费力地翻过围墙。
储修梁气势刚正,他大声呼喊贾顺贾利的名号,引得家仆们举着火把涌了出来。
贾顺和贾利大约也听到了响动,胡乱地披着外套出来一观究竟。
“你疯了,瞎嚷嚷什么呢!”贾利夺过一柄火把,看清了眼前这个过分耿直的年轻人。
储修梁义正言辞道:“我已经知道两位贾大人的春秋大梦了——你们买下了秾婻的金矿,这就是制私币的材料。”
贾利将火把砸了过去,暴跳如雷:“这小子怎么还没死?哥,不是已经找刺客了嘛!谁把这个碍事的家伙杀了!我再也忍不了了!”
话音未落,从天而降一黑巾蒙面人,剑起,光影闪过。
储修梁看着直插入胸的剑,努力想保持清醒,却无济于事。
贾顺和贾利一时间看懵了。
“对不住了,在二位雇主面前动手。”黑巾蒙面人道。
“你就是我们雇来杀他的刺客?动手太慢了,差点酿成大祸。”贾利抱怨。
黑巾蒙面人一躬身,道:“作为怠慢雇主的惩罚,由我来处理这具尸体。”
“麻溜点的,别被其他人看见。”贾利嘱咐。
黑巾蒙面人拖起储修梁,向门口走去,留一句话:“放心,保管让他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