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河沟,人都说住着个水精怪。
临岸波清水静,妇人们常约了结伴在此浣衣洗涮;然而河心却凶险异常,深难触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并非谁都能顺利渡过这道水路,保全了性命去到河对岸的。在淹死了数十人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敢轻易试探这条河沟。后来有个寡老汉,未曾婚娶更没有子嗣,一天有急事要去对岸的村落,他不愿绕远,就拿自己性命做赌注,孤身泅水,行至河心,明明无风无浪的,他却一下子没了影,然而就在众人以为他溺毙时,寡老汉又一个猛子钻了出来。据他描述,在河中央时只觉得脚下涡流汹涌,又似有人拽他脚,拼命挣脱不得,被强拉入水后眼睁睁看着一个六眼九耳十八手的怪物来吞食他;寡老汉以为自己死定了,闭着眼等咽气,可那怪吞了他一半又打着呕给吐了出来,口里说着人话:“童子身,没滋味。”寡老汉方才捡回一条命。
自此,又有几个胆大的童子身之人去试真假,完好无缺地游来游去数次,也没有见到寡老汉口中的水精怪。这个发现使得河沟上又增添了一份收入不菲的差事——船工,全是不曾沾过女人的光棍汉子。
路苍杨坐在岸边等生意。他有些昏头昏脑,即便看到要渡河的客人也不殷勤招待,故而被其他船工横刀里截去许多买卖。
年轻时做地痞流氓叫人弄瞎了左眼的酱瓜叔已经六十二岁了,仍打着光棍。他看出路苍杨的抑郁,好心地劝慰:“又在想你哥了?死掉的人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莫要太颓废了哟。你再不吆喝买卖,今天就算白来了。”
路苍杨垂着头,眼圈儿乌黑。他的兄弟路苍柏在刺杀任务中与目标一同送了命,可世人只看到路苍柏死在妓院,对他并不抱以同情。
“酱瓜叔,你也觉得我哥不是好人吗?”路苍杨问,底气不足。
“当然是好人,顶呱呱的好人!你们兄弟俩又耿直又讲义气,多少次抢到了生意,都让给了我这个残废人。要不是你们帮衬,我早就变成黄土渣子了。”酱瓜叔说得很真诚。
路苍杨的眼里闪过一丝欣慰。
酱瓜叔接着说道:“苍柏,大概也有他自己不得已的原因,才会去那个地方。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我不会像别人那样落井下石的。”
路苍杨感激地握住了老人家的手,斗志渐长。
这个时候,一位妇人领着她的丫头来,说是要到河对岸的娘家省亲,问谁愿意载她们这一程。
路苍杨刚要举手,再一次被身后踊跃窜上来的小年轻胡喜抢先了。路苍杨尴尬地挠了挠头,酱瓜叔用眼神示意他再接再厉。
胡喜并不为自己的争抢而感愧,他高高兴兴地替女主顾拎包裹,又亲自把小丫头抱到船舱里,喊一声:“二位坐好了,船就开啦。”
胡喜看着身无二两肉,撑篙时的力气倒不小,他一竿子下去,船划出去挺远。胡喜来京城为投靠亲眷,反被骗了所有钱财,没别的去处就来这儿卖苦力,他赚的钱都存在鼎乾庄,预备攒够后能在京城扎稳脚跟,不似其他船工,都拿去胡吃海喝。
路苍杨还知道他有一老母,胡喜总念叨着要将他母亲从乡下迁上来享享福。这样一来,胡喜的争抢都变得情有可原。
若不是水精怪的传闻让人们每每过河都心惊胆战,这里的风景还真值得赏玩;在皇城重地能有这片宜人的光景,辜负了总是可惜。
没有揽着生意的船工们都懒散地晒着太阳,嘴里叼着草根,侃大山、浑说关于女人的荤话,尽管他们并没有摸过女人。
一派和气闲散,突然被涌浪的翻腾声和女人的尖叫打破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向河心张望。
“了不得,水精怪又出来作祟了!”酱瓜叔摇了摇快睡着的路苍杨,后者揉揉眼——四维均寂静的水面上,独河中心波涌浪腾,将胡喜的小船团团地举起来,前后左右地摇晃。
船上的大女人和小女人抱头哭号,一点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胡喜用尽法子,想把篙插进暗潮下的石头缝里,以此稳住疯魔的小船。也不知他是否用力过猛,船桨竟硬生生地卡断了,现下只能跳河了。
胡喜问一句:“你们谁会游水的?”
换来了两张吓歪了的、死命摇头的脸。
“唉,”胡喜情急之中只能做出一个选择,“我先把你娃娃送到岸上去,再折回来救你,你坚持住!”
说罢,他一把将小丫头扛在肩上,一头扎进水里。可一触碰到冰冷的河水,胡喜的心立刻沉到了底的——作为一个凫水好手,他只觉得腿有千斤重,根本哗啦不开呀,再说那腰上更是没有半分力气,软绵绵像坨烂泥巴。胡喜这时才晓得后悔,却恐怕要因侥幸心而葬身此处了。
胡喜已灌下去好几口河水,但他强撑着把小丫头举起来;船已经倾覆,妇人艰难地扒拉着空气,只剩一双手还在河面上乱晃。
忽然间,胡喜酸胀难耐的胳膊松脱了——一双更有力的长满茧子的手掌将哭啼不休的丫头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转身交给后来帮忙的人,糙手的主人又向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妇人游去,横挎了她的上半身,独臂扑腾回岸上——胡喜也被旁的船工推搡到了陆地上,一个劲地呛水,又是捶胸顿足的。
丫头见了娘,更要哭得稀里哗啦了。
胡喜倒吐了许多酸水,仍是四肢瘫软,仰面歇气儿。
“路大哥,谢谢你。”他向那位救下这对母女的船工真切地道谢。
路苍杨脱下上衣,拧了一把,又擦掉了脸上的水迹,道:“胡喜小兄弟,你这是怎么回事?以前从不见你出过这样的差错,河里出了什么古怪了?”
不等胡喜答话,酱瓜叔一把拍在年轻人的肚皮上,怪罪道:“你肯定破了规矩了,这才把水精怪引得大闹一通!差点赔掉人娘儿俩的性命!”
那么多双意味深长的眼睛盯着他,胡喜的脸烧得烫极了,他恨不得把头泡在水里冷冷。“我、我做了没脸的事……”
船工甲戏谑道:“哪家的姑娘会看上你这个穷小子?还把身子交给你?”
酱瓜叔抽过路苍杨的湿衣服,一把甩在船工甲的身上,骂道:“这都是要出人命的事儿了,你还敢耍贫嘴?!”
船工甲赶紧捂了嘴巴。
胡喜四仰八叉地说道:“是去烟花巷里找的姑娘……”
“怎么这么不自爱呢?你不知道咱们能混上这口饭吃,全靠铁打的身子呀,这下倒好,千年道行一朝散。”船工乙为之可惜。
“是我糊涂,是我冲动,”胡喜沮丧地说,“我就不该贪图那点便宜,学人家有妻室的去领那种药。”
“什么药?”众人异口同声地问。
胡喜重叹了口气,答道:“前两日在城东集市上有一伙自称从西域来的人,他们给大家派药,说是‘强身健体’的,还不要钱。我以为真能增强体力,也领了一些,没想到……后来我就破了功。我怕你们知道后不准许我再干这一行,所以没敢说……都是我的错,要是客人因此而丧命,我真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路苍杨摸了摸自己蓬渣渣的胡子,疑惑道:“鬼怪之说纵然有理,可胡喜在水上也挺有本事的,怎么一点都控制不住船呢?”
胡喜回忆了片刻,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觉得撑到河中心,整个人都快累虚脱了。那里暗潮汹涌,水流本来就很急,以前我是靠蛮力控住方向的,可这次浑身乏力,根本使不出劲,才让船打起旋子的。”
酱瓜叔颇为不屑:“少整那些虚头虚脑的,你坏了规矩,就别找其他借口。快起来吧,跟个腊肉似的晾在这里给谁看?”
胡喜答应了,挣扎着要起身,不曾想怒了半天力,只勉强撑起了上半身,还得靠路苍杨搭把手才踉踉跄跄地站直了。
“我觉得你有点不对劲。”路苍杨捏了捏胡喜的胳膊,当真半分力也没有。
胡喜自觉尴尬,解释道:“或许是我第一次行那种事,伤了元气也未可知……睡一觉就好了吧。”
路苍杨不赞同:“胡喜,你一开始还是好好的,一瞬间就被抽走了力气,不觉得诡异吗?”
胡喜张大了嘴,露出羞恼的表情:“路大哥,你不是在咒我得了什么脏病吧?”
“路某人不是这个意思……我看你还是找大夫瞧瞧更稳妥些,咱们都是拿身子挣命的人,你也不想因小失大吧。”路苍杨好言相劝。
胡喜耷拉着脑袋斟酌了半天,决定听从建议。路苍杨见他走路也像只瘟鸡,便提出陪他同行。
二人走得磨蹭,一路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诶诶诶,路大哥,你看那边围了好多人,咱么也去看看吧。”
正说着,有两个路人愁眉苦脸地退出了人群,胡喜扯住一个就问发生什么事了。
路人丙苦着脸,道:“西域高人派了两天的药,今儿竟然没有了。”
路人丁补充道:“说是因为制药的材料都很珍贵,不是轻易能找到的,今天就断了货源。要是等着用,就明晚丑时来这里候着,会有人领着去制药的地方观摩,一旦完成就能即刻服用。”
“你们吃了这药,有什么用?”路苍杨严肃地问。
路人丙嘿嘿笑了两声,道:“这个嘛,于房事上有如神助,除此之外,还真能让人觉得精神饱满、元气充沛,做起事来劲头也足,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胡喜半信半疑:“我也吃过这药,可是反而气虚力短。”
路人丁打量了他一番,道:“你是不是只吃了一剂?我当时也是如此,后来又服用了一剂,疲劳全消。”
胡喜高兴道:“真这么神奇?那我丑时再来吧。”
路苍杨喝止了他:“别犯傻!我听你们这么一说,只觉得太离奇。从西域来的人,为什么要给你们分发这种怪药?官府里无人知晓吗,怎么不见人去盘查。”
路人丙和丁耸耸肩,表示一概不知,也不感兴趣,说着旁的事,走了。
“胡喜,你今晚别想来这儿,我会盯着你的。”路苍杨道,疑云满面。
“唉……路大哥,你看我现在这样也不是办法呀,不如去撞撞运气?”胡喜谄笑。
路苍杨大手一挥,厉声道:“不可!事关性命,我绝不能放任你胡闹。”
胡喜无可奈何,但心里总是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