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里少年读书声琅琅,右耳中贩夫走卒响嚣嚣。
的鸦正在誊写给慈幼堂孩子们开的健脾开胃的药方,嘴里咕哝着一个胡编乱造的哄小孩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大头鬼和小头鬼。有一天,大头鬼对小头鬼说‘你头小像人,你来做住持骗人香火钱’,小头鬼不乐意了,反驳说‘你头大如香炉,该受信徒朝拜烟香火绕’,他们俩吵得很凶,惊动了天神,天神一怒之下把他们变成了大头的木鱼和小头的杵,成天互相击打……”
这个拙劣的故事说完后,的鸦怀中的小宝儿就“嘎嘎咕咕”地笑一通,笑得直打起咯来。
廊柱后闪出一个人影,嗤道:“你说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也只有蒙昧的孩童会应和两声。”
的鸦抬了抬眼皮,道:“堂主琐事繁多,倒有空来看我。”
苹婆上前,将沈氏孤女饱饱地看了一顿,向的鸦道:“堂医的脸皮之厚需得用丈量啊。”
见的鸦笑而不语,苹婆又道:“也是这小丫头命好,诞而有福,宫里头那位娘娘嘱咐了我好生照看。”
的鸦将毛笔掷下,冷眼说道:“堂主找来一个莫名的算命先生,煞费苦心地演了那么一大场戏,不就是为诓得我等栽进你的手掌心吗?什么‘小帝后’预言,只不过是为了引诱皇族贵戚向我施压罢了。”
苹婆忽闪着阴晴不定的眼睛,道:“你既然看得明白,怎么不在那个时候当面拆穿我?”
“你疑点颇多,要拆穿也容易,可想让那个起了贪心的贵妇断念却不简单。她为儿子谋算,任是什么捕风捉影的话也是宁信其有的。”的鸦说着,后悔当时未曾拼个鱼死网破。
“想同我拼命吗?”苹婆狡黠一笑,“那沈静芹怎么办?”
的鸦按捺住杀心,道:“我奉劝堂主少打尽情的主意,哪怕他日殒命,也断然先取敌人首级!”
苹婆退开一两步,换上和蔼的面孔:“我总是说的鸦兄弟绷得太紧,何必来着?老身已多次明志,绝不伤害爱徒遗孤性命,的鸦兄弟缘何不信呢?”
“你卖的葫芦里,全是黑心肠的毒药,在下受不起。”的鸦不留情面道。
苹婆在攻心之役中略占上风,颇为得意,抽出背在身后的手,递来一瓶乳**体:“这是宜妃娘娘遣人送来的上等酥酪,宫廷特供,给静芹的。”
“尽情不喝这些,堂主自己享用吧。”的鸦重拾起笔,誊抄药方。
苹婆也不劝说,将酥酪径直放在他案上,转身走了。
堂主走后片时,的鸦将目光投在了那个瓶子上。须臾,他掂量了一把,又启开盖子,立时乳香四溢,一室清甜。小婴儿本能地张大了嘴,哼唧起来。
“只喝一点,不能让这种东西娇惯坏你。”的鸦自语,轻手轻脚地喂食。
不知何时,小木通溜了进来,站在案几前只是看,也不说话。
的鸦见是他,和缓笑道:“你偷跑出课堂,不怕先生责罚?”
“唉,新来一个师父教画,我不喜欢。”小木通答话,眼里是沈尽情和酥酪。
的鸦将酥酪从婴儿嘴边撤开,那小娃不满足地蹬起腿来。
“小木通喝酥酪吗?对你的腿也有些好处。”
男孩儿憨笑着接过了还剩大半瓶的牛羊乳,一边品尝一边偷乐。
“教画的师父哪里不好吗?”的鸦问。
小木通仰着脑袋想了半天,答:“师父要求严格,握笔的姿势不对也要骂,着墨的深浅有失也要骂。”
“哦?他这么苛刻,想来是位木讷的白须老公公吧。”的鸦打趣。
小木通连连摆手,说道:“不是的,他和鸦先生一般年轻,女孩儿们都说他长得像潘安。”
的鸦忍俊不禁:“小小年纪就懂得什么是潘安吗?当真可怕……教画师父叫什么名字呢?”
小木通回忆许久,最后腼腆一笑:“我给忘了。”
正此间,小小的医室里又跑进一人,欢快地叫嚷:“的鸦,看看是谁来了?”
未及堂医启口,小木通先变了脸色。
那后来者也不讲礼数,一头扎到的鸦跟前:“是我呀,李灼华!”
小木通嗫嚅着问了安:“华师父好。”他指着这欢脱的年轻男子,向的鸦介绍,“这就是教我们画画的师父。”
“咦,我才宣布休堂,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旷课了?”李灼华痛心疾首道,“我教你们的都是最华贵的宫廷画派技法,你缺了这一堂课,要补回来就很难啦。”
眼看小木通垂头丧气,的鸦插话:“李灼华你弄的什么玄虚,找我何事?”
李灼华推了学生一把,道:“你先回去,找时间我给你补上这一节,不能让你拖慢其他人。”
小木通口中的香奶滋味一下子变得酸涩起来,他无精打采地离开了医室。
的鸦向眉飞色舞的李灼华问道:“你怎么跑慈幼堂来当教书先生了?还是如此严厉的主儿。”
“你不知道慈幼堂广招贤才教员的告示吗?我堂堂丹青妙手,别的不敢说,仅此事上总不能叫那些碌碌之辈耽误了习画的好苗子吧。”李灼华一本正经道,“对他们严厉哪里不妥吗?基本功必得打扎实了,将来才能像我这般游刃有余!再说了,我师父也是这般教导我的呀。”
的鸦敷衍地应了两声,忙着手头的事。
“哈,你这个人也挺奇怪的。”李灼华并不为受冷落而气馁,主动说话,“看你五尺六寸的大男人,老抱着个孩子算怎么回事?它娘呢?”
的鸦避重就轻:“眼睛挺毒的,一下就看出了我的个头。”
李灼华傲然:“当然了,我可是丹青妙手,万物的尺寸大小看一眼就了然于胸。你说吧,这小孩儿到底怎么回事?”
“此事同灼华兄弟相关吗?”的鸦反问。
李灼华一时语塞:“好像没有吧……可咱们,毕竟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嘛。”
“恕在下直白,的鸦和灼华兄弟莫论关系,彼此是不相熟的两人。”的鸦断然拒绝道。
“哎呀,你真难亲近……”李灼华抱怨,继而小声道,“咱们在同一个组织效力,还不算有特殊关系?”
的鸦皱眉。
“好了好了,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我不会咄咄逼人的。”李灼华话虽如此,却纵身鱼跃,敏捷地翻过案几,落在的鸦身旁。
“啧啧啧,和你长的不像嘛。”画师饶有兴味地观赏着婴儿。
的鸦笔锋骤转,直点来人要害。
李灼华轻巧侧身,反攥住汹汹之笔。
的鸦手腕忽地松劲,对方有后倾之势,他再脚底使绊,叫那人失了着力点。
李灼华也不是粗蛮使力的人,他仰倒后双手撑地,送自己一个凌空后翻。
两人对峙片刻,均未再动手。
“你动那么大气干嘛,”李灼华撇撇嘴,“真要跟我切磋吗?”
的鸦取一张废纸,擦拭着蘸开的墨水点子,道:“进了这医室,灼华兄弟就不要乱动乱看,我脾性不好,也不懂得待客之道。”
“知道啦,但凡和这个小丫头有关,你就紧张得和母鸡似的。”
的鸦不和他计较。
两厢无语间,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
苹婆二登门。
“今天也太热闹了点。尽情睡不好觉,连带我也难轻松。”的鸦道,调侃多过怪责。
苹婆将医室的门紧闭,面色深沉。
“新的任务来了,你们既然都在这里,我就不再变着法子重新告知了。还有,莫说我偏心,谁来执行,你们自荐。”苹婆道,将目光扫来扫去。
的鸦先回绝了:“没时间,没精力。”
苹婆指向李灼华:“那你呢?”
“应该没大问题吧。目标是谁?”
“户部下设金部三主事之一,储修梁。”
李灼华打了一个激灵,又问了一遍:“谁?”
苹婆察觉出异样,道:“你这么惊讶,难道认识此人?可你又不是没杀过熟人,需得大眼瞪小眼吗?”
“储修梁和别人不同,他是我恩师之子!”李灼华面露难色。
“雇主出够了佣金,上面也承接了,那就没有你们质疑的份!”苹婆厉声道,“恩师也好,恩人也罢,即便是亲爹娘,有人意图取命,谁敢不从?除非是嫌活得够了!”
李灼华急切:“规矩我懂。可储修梁年轻有为,又是极少见的为官刚正不阿之人,他能有今天,全凭个人奋发,和那些无德无才、讹诈民脂民膏的乌合之众势如水火!这样一个好官,于百姓是大幸,要取他性命的必是恶棍歹人!我在情在理都下不去手!”
苹婆冷笑数声,道:“你下不去手,是你无用,有用的大有人在,老身再向别人问询吧。”
李灼华拦在她面前:“苹婆,这个人当真杀不得!不要为了蝇头小利而误杀忠良啊!”
苹婆猛一巴掌抽在李灼华脸上,怒骂:“你们做任务的酬金哪一次不是进了自己的荷包?!现在这话,我听着怎么是在谴责组织上贪图?我告诉你们,管他是玉皇大帝还是阎王老爷,只要雇主拿的出钱,就得给他办事!这里不是朝廷,少提忠奸良害!你是第一天闯江湖吗?这道上从来都不问青红黑白,刀剑下冤死的人多了去了,你怎么不说这其中也有大善大德之人,他们被杀就不可惜了?光你们几个的手上,就沾染了不少血腥吧,我且问一句,杀这些人时,你们可曾为他们的妻女后代着想过?”
李灼华恍惚。
“最后问一次,你接不接这个任务?”
“……”
良久不出声的的鸦拍了拍尽情,道:“还是我来吧。”
苹婆与李灼华齐齐看向他。
“不是没精力没时间吗?”苹婆问,“怎么突然转变心思了?”
的鸦掖了掖尽情的小棉被:“没钱给孩子买吃食了。”
“是吗?你少耍花样。”苹婆狐疑道,“你做任务时还要带着孩子?”
的鸦看了一眼李灼华,道:“不,我要烦请灼华兄弟帮忙照看。”
“我?”李灼华更是犹疑,刚才二人过招间还满满的嫌隙。
苹婆稍作思忖,道:“那就你了,反正做不好任务是你吃亏,储修梁不死还会有第二轮刺杀。的鸦到我那里去,老身再将具体消息告知。”说完,她先行离开。
的鸦站起身,向目瞪口呆的李灼华道:“此人命不该绝。”
“那你准备怎么做呢?”
“一时没有对策,但我一定不会杀他。你只管放心。”
李灼华感激:“的鸦兄弟仗义,你替我揽下此事,我无以为报,只有死护尽情。”
的鸦微颔首,往堂主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