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裳彩练流苏起,朱佩银环白玉鸣。
宫宴伊始,落座的还不齐全,歌舞已先暖起场来。
太后、皇帝并那些有头脸、能上宴席的妃子未现身时,皇后却提前来到灵毓殿。她从偏殿入,按着先时筹谋的路线疾步而行。
那扇“花中四君子”的屏风后影影绰绰显出两个人形。
数步之遥,皇后遣司柟望风,自己独身上前。
待她绕至屏风后,与那两人会和,三簇墨影融而为一,相见之人喜极而泣。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年逾五十的相国恭慎地行礼。
皇后连忙搀扶起他,鼻头发酸:“父亲见女儿,哪里就有这么多礼数了。”
“论尊卑,微臣必得循礼法。”冯中露双眸含泪,久久凝视着瘦削的女儿。
皇后即刻跪拜磕头,口中道:“论长幼、论孝悌,怎么都应该是女儿向父亲请安。”
冯中露惧惮宫中耳目,赶紧说:“好女儿,我知道你的心意了,咱们都起来说话吧。”
皇后款款起身,因血气亏损而步法踉跄,被另外那人一臂护住。
“洗砚长高也长壮实了,都能抱得动我了。”皇后看他的眼里满是怜爱。
冯洗砚触着家姐的嶙峋躯体,心里难过,嘴上便说:“姐姐嘱咐我强健身体,多读书习字,我都遵命了,可是我求着姐姐保重身体,姐姐怎么就不听呢?”
冯雪退轻抚着弟弟稚气已脱、棱角渐分明的脸颊,笑道:“这样你有了心仪的姑娘时,也不会忘记疼骷髅姐姐呀。”
“姐姐别胡说!”冯洗砚脸色骤变。
冯雪退的眼眸里闪出一汪晶莹,她略抬了抬下巴,道:“以后,父亲和我都要仰仗洗砚了,你一定要给冯家争光。”
冯中露插言:“其实,老夫倒也不指望洗砚还能再给家门添荣耀。外头人说,冯家一门竟同时出了皇后与丞相,只怕位高权重易起歹念。”
“让他们说去吧,不过是在眼红父亲和姐姐。”冯洗砚不屑。
“你读的书都是圣贤之言,可外头更多的是小人之言。”相国谆谆,“人言可畏,你平日需得收敛些。”
“父亲的告诫在理,可女儿却觉得,凭真本事挣荣耀,光明磊落。”
冯洗砚十分赞同皇后的话:“就是呀,我和那个左积射将军家的纨绔子弟可不同,他品行如此不端,死了还得官位,这才叫天下人诟病呢。”
“方明义之子被追赠了官位?”皇后显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丞相拧着眉头:“奉车中郎将。”
“可父亲不是在朝堂上痛斥了方明义吗?怎么皇上还会……”
“老夫也不甚清楚,许是早朝后他又腆着脸去求皇上了。”
冯雪退心里一阵绞痛,她虽极力克制,可当着亲人的面,干脆放肆一回:“我看皇上先前被方明义为难,才透了消息给父亲,请父亲在朝堂上当头棒喝,可皇上转眼就行此等事,岂不是在打父亲的脸?他只记得您是丞相,却忘了您是国丈,他让父亲情面上难看,不就是让自家人蒙羞吗?去讨方明义的好,又让天下万民怎么看他呢?!”
“雪退,不要再说了。”冯中露厉声喝止。
皇后郁结难消,咳嗽不止。
正此时,司柟来报:“娘娘、老大人、小公子,太后和皇上已经落座了。”
皇后气息稍平:“宴席之后父亲弟弟再留一留,我们说些开心的事。”
三人当下分散,从不同的入口进到灵毓正殿。
太后先看到了皇后,向皇帝道:“她听了本宫的话,才知道要涂些脂粉。”
“哦?可朕觉得,雪退不施粉黛的时候更有风韵。”皇帝的眼睛跟随着她的身影。
“臣妾向陛下、母后请安。”皇后行至眼前,温声道。
皇帝拍了拍身边的座椅,笑言:“雪退过来坐。”皇后谢恩。
“看到你父亲和弟弟了吗?”皇帝指一指不远处。
皇后悄然一笑,却不愿多说一个字。
康豆一个手势,丝竹管乐之声止。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今天过节,朕只邀请了众爱妃同少数皇亲国戚,故而宫宴也是家宴,诸位都不要拘束,只当是寻常富贵人家的聚会便好。”
千呼百应的谢恩声中,跳出一个滑稽的男声:“臣妾谢陛下隆恩。”
众人怕惹怒圣驾,皆胆颤不安。皇帝循声望去,笑了。
“七皇叔,你不是说来不了嘛,朕差点撤了你的座位。”
发出怪声的正是先帝的第七个兄弟,陇西王郭太申,斗鸡走狗无不喜爱,然而一到处理辖内政务时就两眼抓瞎,实在昏聩无能。
“陛下不知啊,本王一路奔波,跑坏十几匹骏马,抽断十几条鞭子,就是为了能赶在月圆之前来吃上一口珍馐啊!”他坏笑道,又把周遭的美食和美人儿看了个遍。
皇帝不恼他无礼,看着皇叔的猥琐模样,心里尤为平和。
先帝的兄弟们多灾多难,不是幼年早夭,就是长大成人后病故,只剩下这个不长进的七弟,对皇位毫无兴致,因此先帝一统大局易如反掌。可皇帝就不太顺利了,他自己是如何艰难上位的,每每想起都要垂泪。
可太后见不得此等荒唐行为,当庭斥责:“陇西王是长辈,一言一行都是孩子们效仿的对象,不该失了分寸。”
陇西王“哈哈”大笑:“孩子们学了我才好呢,懂得享受现世的欢乐。”
皇帝来打圆场:“七皇叔是率性之人,母后要体谅先帝唯一存世的兄弟啊。”
太后虽不乐意,但碍于皇帝,也就作罢。
康豆瞅准了时机,又是一个手势,乐声再起。
大殿正中呼啦啦飘上三个女子,轻烟薄雾似的纱衣傍身,楚腰纤纤,又有形状古怪、琳琅璀璨的珠片镶于舞衣上,一时间迷乱了观众的眼睛。
蕙妃嘀咕:“说什么蛇舞,我看是狐媚子舞。”
宜妃听到她嘟囔,泰然道:“蕙妹妹以前穿的舞衣,只怕比这更要单薄。”
“你什么意思?”蕙妃压着嗓子,却压不住火气。
宜妃目不斜视:“没意思,真没意思,只不过体恤她们为了能在皇上面前博出彩,在这等寒凉的夜里衣不蔽体而已。”
蕙妃猛灌一盅酒,冷笑道:“光会跳舞有什么用,懂得乘虚而入力克旧主才是真本事。不知道皇后娘娘当年是什么心情。”
宜妃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也自斟了一杯:“少说话,看表演吧。”
蛇舞毕,赞喝声不绝于耳。
以云纱遮面的三女子刻意停留了一会儿,等待圣上的赞誉。
皇帝体悟出她们的心思,本不想多言,又不忍拂了她们热盼的心绪,胡乱道:“最高的那女子舞得尚可,颇有嫱儿风姿。”
蕙妃起身,笑靥如花:“陛下还记得臣妾跳舞的样子吗?”
“自然,不光是你的妙步生花,还有那绕梁三日、足与百鸟和唱的歌声,都让朕心驰而神往。”
眼看皇帝将夸赞悉数转移到了蕙妃身上,三女子悻悻,颓然下场。揭开面纱,唯杨婕妤稍展笑颜,萧美人同扈美人都不甚欢欣。
不消康豆报幕,武威长公主和宁王已叫嚷开了:“左昭仪变戏法,左昭仪变戏法!”
皇帝被他二人汲汲之相逗乐了,问:“你们之前可见过?”
“回父皇,没见过!”郭惗抢着说,“我等不及要看了!”
宁王不甘被姐姐压下风头,学着叫唤:“回父皇,我也没见过!我也等不及要看了!”
宜妃扯了扯他的腰带,轻声教训:“在你父皇面前不准大呼小叫。”
皇帝看到了她的小动作,道:“今天本就图个开心,管束放松些吧。珩儿、惗儿、悕儿,都到父皇跟前坐。”
眼看连不声不响的安定公主都沾了姐妹兄弟的光,得到皇帝关照,蕙妃怨气难平,向左昭仪道:“变戏法的快过来,让本宫也开开眼界。”蕙妃说此话时并不知膳食总管光禄卿左磬也侍立在殿。
左磬听她羞辱昭仪,招来一个太监,问:“冻酥花糕分盘了吗?”
太监点头,左磬又道:“上菜之前本官需再检查一遍。”太监领命,不一会就把甜品端了来,左磬依次吩咐了哪一盘送到哪一桌。在指点蕙妃那份时,左磬乘着太监离开的那段间隙,从随身带着的味料包里事先挑出一支碧青小管藏在袖中,此时他稍抬手,小管里的细绿粉末就撒在了碧色的花糕上,不引人注意。“上菜吧。”左磬亲眼看着那盘做过手脚的冻酥花糕送到蕙妃几上。
左昭仪拗不过公主皇子,已展示了好几个戏法,又是凭空变出一只竹编蚱蜢,又是屡屡猜中三小杯里石头弹子的所在,惹得稚童们笑闹不休。
蕙妃忿忿地捻起一块花糕,整只塞进嘴里。
“啊呸——”她顾不得仪容,当着众人的面唾了口水。
太后于陇西王的事上还存着芥蒂,看蕙妃这幅伸舌头灌白水的模样,由衷厌恶:“蕙妃这是怎么了,哇哇乱叫,没点规矩。”
“辣死了辣死了!”蕙妃扇着舌头,眼泪水也熏了出来。
冬沁刮一刮剩下的甜品,指甲点着送到嘴里:“哎呀,是青芥。”
“送你主子到后殿处理好了再回来。”太后威严道。
蕙妃巴不得把舌头整个洗刷一遍,逃也似的飞奔而去,冬沁匆匆跟上走了。
皇帝拿起冻酥花糕咬了一小口,只觉得香甜软糯清淡绵淳。“光禄卿在何处?朕这块味道很正常,蕙妃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左磬上前,振振道:“微臣先前嘱咐庖厨在蕙妃的吃食里加点薄荷粉败败火,许是做事的人眼拙手笨,误添入了青芥。”
皇帝瞥一眼懵然的左昭仪,心中已有数:“你兄妹二人都侍奉在朕的身边,做事还得再勤勉些。”
左磬称是,而左昭仪愈加懵然了,看到哥哥向她递眼色,只当嫌她戏法太劣,匆忙地告了退:“臣妾的把戏就这么多了,谢谢公主和宁王青睐。”左磬方知妹妹的思路与他不同轨,竟不懂得乘机诉蕙妃嚣张,以此扳回一城。
既然左昭仪自认不出彩,皇帝也就没有硬加赏赐的道理。
康豆招招手,又上来一个可人儿。
皇后眼前一亮,难得说句话:“是采女方绫吗?本宫一心念叨你的才艺呢。”
方绫欠身行礼,手捧卷轴与眉齐,细声道:“小女子不敢与诸位姐姐媲美,只画了一幅《渔女采珠图》献给皇后。”
“只有一幅画吗?”皇帝问。
方绫莞尔一笑,道:“确实只有一幅画,不过小女子在上面动了些心思,能让画里的人动起来。”
“真有此事?快呈上来给朕与皇后瞧一瞧。”
方绫携画近前,缓缓舒展开。
“请皇后娘娘向我这边靠一靠,方能借着光线的变化看到画中人的行动。”
冯雪退依言侧身,果然发现从不同视角看,渔女的雪肌白臂在寥寥的海波中荡漾。
座下众人单看着皇后面露叹服神色,都伸长了脖子张望。
冯洗砚年轻,喜新鲜玩意儿,现下尤为好奇。他霍然起身,求告:“皇后娘娘能赐我一观吗?”
皇后冲他招招手,冯洗砚便故意无视丞相怪罪他出风头的目光,大步上前。
就在此时,画卷尽尾端,方绫猛然抽手,轴节里赫然闪出一柄匕首。
只见方绫手腕轻转,短匕尖刃直扎皇后心窝。
皇帝一把推开怀中宁王,倾身向前,徒手硬生生握住匕刃。
血液晕染在《渔女图》上,把蚌珠渗得殷红通透。
方绫失了杀冯雪退最好的机会,她狠狠划开皇帝手掌,再要进攻时,被及时赶到的冯洗砚一掌劈落肩头,又反扣了她胳膊、踢中其膝骨,将关节锁得死死的。
方绫没有还手的能力,她倔强地跪在冰凉的地面,满眼凶光。
“姐姐没事吧?!”冯洗砚紧张地出了一身汗。
皇后面无血色,只捧着丈夫的伤手,哆嗦着说不出话。
目睹惊险全程的太后在素常的搀扶下好歹没有晕厥,她声嘶力竭地喊道:“太医!快传太医!”
公主们吓得“嗷嗷”大哭,宜妃踉跄着奔上前,抱起滚落在地、早哭哑嗓子的宁王一看,并不比太后嚷得轻:“太医快来呀!宁王额头眼角都撞破了!”
宫妇们噤若寒蝉,只听得侍卫们铿锵而入的刀剑撞击。
左右两位积射将军见了眼前场景,双双跪倒,头低得快埋进地里了。
皇帝伤口血涌不止,疼得倒吸了两口气,下令道:“将这个女人收监,好好审一审。”
冯洗砚把方绫送到侍卫手中前,毫不客气地推搡了她一把:“你为何谋害我姐姐?”
方绫斜过眼,狰狞地咧嘴一笑,道:“是她先害人。”
“放屁!你算什么东西,值得当今皇后在你身上费心思?”冯洗砚勃然大怒,恨不能甩她几个巴掌,都被丞相喝止了。
宫宴草草收场。
太后执意增派数倍卫队护驾,又千叮咛万嘱咐太医上心治疗皇帝伤手,尔后终于勉强地回恒祥殿去了。
宜妃抱着哭累了昏睡过去的宁王,心碎成了渣子。这一幕让不明所以的蕙妃见了,惊讶之余居然也生出为人母的同理心,她哪里还顾得上嘲讽挖苦,只着急回泰兰殿看吴王了。
“梓容我夫,你真是太傻了。”皇后的手里盈盈得是一捧鲜血。
皇帝牵一牵嘴角,淡淡一笑:“从前雪退替朕挡剑,今天为夫终能护你一回。”
十五的月亮闪烁一下光芒,投射出一片祥和。
皇宫高墙上趴着一团黑影,他戴着猞猁面具,眼中只有恒祥殿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