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圆,大理寺少卿夏侯咫正和夫人亲热之际,宫里头差人来报,说要连夜审讯一个女犯。
因而当夏侯咫牢骚满腹地来到牢狱中,看见方绫那张阴谲的面孔时,气不打一处来。
方明义向他简述了案件的经过,夏侯咫执了毛笔,边涂黑女犯的面额,边斥问:“你是吃了几颗熊心豹子胆,学荆轲刺秦,还整一出‘图穷匕首见’来,是不想要脖子上的肉疙瘩窟窿壳了吗?”
方绫一口咬住笔杆子,凶狠地瞪着少卿。
“嘿,你这歹人属狗的吗?给本官松口!”夏侯咫拽着笔尾,使劲地抽了出来,只见三四道齿痕刮擦掉笔管的木漆。
方绫将木屑唾去,道:“我原本等着吃冯雪退的心肝脾肺,可惜被她躲过了。”
方明义猛抽她一记耳光,怒骂:“皇后的闺名也是你配叫的?!”
方绫从鼻中哼出一声,道:“她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凭着那个丞相老子才显赫。”
夏侯咫换了一把铁钳,瞅准时机,一下扯住了女犯的舌头。“你嘴巴里这团烂肉太臭了,本官替你拔了吧?”他佯装用刑,方绫一刹那整个人都绷紧了。
“我还当你是多么厉害的角色,原来也是怕刑罚的。说吧,你为何要谋害皇后,是否受他人指使?”夏侯咫松了铁钳。
方绫冷冷道:“无人指使,我就是看不惯她作威作福的样子。”
夏侯咫狐疑地盯了她半晌:“你说谎!平常女子生妒,都使阴招诡计,你要害她必然有更稳妥的法子,何需当着大庭广众亮刀子?哪怕谋害成功,你也要搭上自己性命。”
“无所谓,我这条贱命换她一世富贵,值得。”
“又是借口。你在众人面前杀她,必是为了报复解恨。”夏侯咫搬过一把椅子,端正坐在女犯跟前,揣摩她神情的微末变化。
方绫无言,垂着头,自顾看地上因长年阴湿而结起的厚苔。
“是为了皇上吗?不像。”夏侯咫自言,“听说你位分不高,大概连皇上的面也没见过吧?寻常人家里正室嫉妒小妾,恨得深切乃是因为丈夫始乱终弃;你都没有被宠幸过,用得着这么极端吗?”
方绫抬眼,面无表情:“大人可不要小看女人的黑心肠。”
夏侯咫没接她的话,向方明义问:“将军知不知道今天宫宴上出席的都是何许人?”
方明义略一思忖,答:“宫内女眷为大多数,要说外人,皇亲里就陇西王一人,国戚嘛乃是皇后母家,丞相并其公子而已。”
少卿点点头:“陇西王常驻封地,逢年过节才进京,和皇帝都不太熟络,能和皇后扯上关系?本官看着不太可能。但要说到丞相一家,那就极有疑问了……难道犯人是为了在冯家父子面前行凶吗?”他踢了方绫一脚。
女犯“嘿嘿”笑了,说道:“看来大理寺少卿之职也不是猪头狗脑都能胜任的。没错,我就是这个目的。”
夏侯咫与方明义相望一眼,继而道:“皇后与冯氏父子乃是父女姐弟的关系,你要报复,难道也是为了兄弟父母?”
方绫忽地狂笑起来:“大人神思敏捷,自己去查证啊,老来问我做什么。”
夏侯咫即刻吩咐手下人:“去查犯人的生平、家世。一有情况,速速来报。”手下人领了命令,奔忙而出。
“你要聪明呢,趁早招供,咱们也就省点时间,本官好回去补个觉。”夏侯咫打了数个呵欠。
方绫不理。
夏侯咫拍一拍方明义的肩膀:“看来要烦请将军和本官一起熬过漫漫长夜了。”
“无妨,我也希望早点弄明白这事儿。唉,皇上为救皇后而受伤,我失职所在难以推诿,大概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方明义哀道。
夏侯咫劝慰:“将军先放宽心。女人是皇上的女人,他自己不提防枕边人,出了事来怪罪我们?这可是没天理的呀。圣上英明着呢,断然不会迁怒将军。”他不知从哪里翻出几坛水酒——许是平日里职守的狱卒偷摸留下的——抓过两只破盏,与方明义对饮起来。
鸡鸣三遍,天光微白。
夏侯咫与方明义正迷糊,牢狱中一阵琐碎的脚步。
“大人,查出来了。”手下的官差送上来一沓纸。
夏侯咫精神大振,他接过文书材料,匆匆翻看两眼,脸上的表情从洋洋自得变得为难起来,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蛋儿。
“少卿大人,有何不妥吗?”方明义问。
夏侯咫看了看他,语气不甚友好:“我还想问将军,这是什么意思。”他把其中两张文书递给方明义。
方明义先时还一脸不解,等看过那些个白纸黑字后,面孔红红白白青青紫紫,很不好看。
夏侯咫一副吞吃了苍蝇的表情:“将军,你把自己的闺女送到牢里来,也是真厉害啊。”
“休得胡言!老夫只有一房正室,育有一个男丁,哪来的闺女?”方明义指着犯人怒骂:“好你个歹人,竟敢伪造身世,赖到老夫身上?!”
夏侯咫道:“将军先别急着撇清关系嘛,让本官问问她再说。”他捏住方绫的下巴尖,道,“方大人不认你这个女儿,你怎么说?”
方绫别转脑袋:“无话可说。”
方明义着急了,他一把掐住女犯的脖子,吼道:“你以为姓方就能冒充我将门子弟吗?痴人说梦!老夫做人、为官数十载,莫不是清清白白的,怎么好叫你这个奸猾的女人辱没了名声!少卿大人,你快给她上刑,让她吐露真言!”
夏侯咫拉开了愤恼的将军,饶女犯喘气的机会。“会不会是您年少时不羁,在哪里留了个野种呢?”少卿问,语气里是憋不住的嗤笑。
方明义怒不可遏,频频挥舞拳头:“怎么可能?绝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方绫幽幽地反问,眼眸里是深不见底的失望和绝望。
“十七年前,先帝尚在位,冷宫里囚着一个受家族牵连的废妃。当时的率善中郎将被擢升为左积射将军,宫宴后醉酒乱步至冷宫,对那位废妃做了什么,就不用我多说了吧。”方绫的眼角滑下两串泪水,“废妃怀胎十月诞下一女婴,却因月子里欠缺调理而身染重病,临终前托付年满放行的宫人,把女婴带到宫外抚养。”
方明义听此言犹如晴天霹雳,一时间怔住了。
“我懂事以后养母告以真相。为见生父颜,我屡次想以奴婢身份入将军府尽孝在侧,均被将军夫人拒绝,不得已历经千难万险入宫为采女,只盼有朝一日能在侍奉皇帝时得见父亲一面。夙愿未尝,突闻同父异母的兄长克死青楼,知父亲伤心悲痛,我亦感同身受;噩耗再传,道丞相当庭侮辱父亲,我心生怨念,恨他们父女是一路人,本有意和皇后交好,此刻念头也泯灭,只求能当着丞相面手刃皇后,叫他也尝一尝失去孩儿的滋味……至于我自己的性命,父精母血,还给您便是了……”方绫言毕,泣不成声。
夏侯咫扫了方明义一眼,这位身着戎装的壮硕男子现下矮小似侏儒。
“你、你糊涂啊……”方明义开口,“先不说你被抓住,严刑拷问供出我,单是在我管辖之内谋害皇后,也会让我受到无穷牵连啊!”
方绫心心念念的父女相认场面,被这番谴责击打破碎。
夏侯咫咳嗽一声,道:“将军,咱们借一步说话。”
远离了女犯的视线和听力范围,夏侯咫小声说:“本官听明白了前因后果,看在将军不日前丧子的份上,或许可以为你保全这个女儿。”
方明义瞪圆了眼睛:“少卿大人说得什么话,为我保全谁?空口编排出这些说辞,老夫绝不屈就!她不是我女儿,我也永远都不会承认这个穷凶极恶的犯人是我女儿的!”
“你真的要置她于死地?”
方明义嚷道:“怎么是我要置她于死地呢?她行凶未遂,按照我朝法令,该怎么处置是少卿大人的判决呀,不要都推给老夫好吗?!”
夏侯咫最后强调一句:“其罪当诛,但将军要是有想法,本官权限之内也是可以操作的。”
“那就诛杀她吧!老夫没想法,老夫只是想尽快处决这个凶徒。”方明义态度坚决。
夏侯咫叹一口气,回到了关押方绫的牢间。
“那咱们就走一遍惯例,再记述下你犯事的原委,之后由本官报上级,看是个什么判决。”夏侯咫预备传唤主簿,被方绫拒绝了。
方绫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死灰,她有气无力地说:“我必死无疑了,你们能否答应我一事?”
方明义怕她再生波折,不耐烦道:“废话少说!”
夏侯咫却应允了。
方绫感激一笑,道:“刚才我的供词是说给两位大人听的,下面我的供词才是说给天下人听的——罪妇方绫,其心险毒,嫉恨皇后隆宠,行谋害之举;幸左积射将军及时阻绝,未酿大祸;方绫愧悔,畏罪自戕,毙。”
夏侯咫和方明义懵然无措。
“求大人施舍一道白绫,我自行去了。”方绫诚恳道。
夏侯咫张开嘴,却说不出话了。
他看着这对貌似而神异的父女,心有所感又无法吐露。
“少卿大人还在等什么。”方明义压低嗓子催促。
夏侯咫突然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恨恨下令:“打一盆水来……再带条白绫。”
清水须臾而至,夏侯咫浸润帕子,亲自为方绫抹去脸上的墨水印子。
“谢大人。”
一张娇俏的带着少女稚气的脸庞显露出来。
方绫绑缚已除。她伏地,向方明义三叩头:“女儿再不能尽孝道,万望父亲保重身体……”未及她说完,方明义已迈出了牢狱。
夏侯咫把白绫递给她,默默地离开了。
天光大亮,整一个晦暗的监牢被蒙在冰凉的雾气中。
白天当值的官差们嘻嘻哈哈地巡视而来。
他们看到滴溜溜滚着的空酒坛,气得跳脚直骂,四处寻找偷酒喝的小蟊贼——却只看到一具飘摇的纤弱的女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