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豆看着耕熹殿前的大榕树出神。
两只灰松鼠似乎为了吃食,在树杈上打架打得凶极了,它们撕扯啃噬着对方,恨不能一巴掌把对手拍落在地,让人豢养的猫逮住,连皮带骨地嚼碎了吞下去。
康豆调皮,他捡起一块石子,向灰松鼠投掷而去。或许是他人小没甚臂力,石子只划过一道虚张声势的弧线,打偏在了别处;不过灰松鼠已被这响声恫吓住,一蹿溜就不见了踪影。
“公公,你手里可真没个准头。”迎面走上来一个壮硕的男子,衣襟上沾染了一小坨尘土。
康豆认识他,咂了咂嘴,问:“左积射将军来找皇上?”
方明义微微颔首,道:“正是,请公公通报一声吧。”
康豆扭头进殿,须臾颠颠地跑出来,示意将军进入。
方明义掸了掸胸前的土印子,客气地向康豆作揖后大跨步而入。
皇帝正在看书,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脸上满是笑意。
“微臣参见陛下。”方明义清了清嗓子,伏首行大礼。
皇帝的语气也充盈着喜乐:“将军起来吧,方才在朝堂上见过,怎么又有要辩驳的吗?”
方明义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愧言:“陛下说笑了……臣听了冯中露老大人的话,再不敢犯糊涂了。”
“他是相国,又是国丈,难免喜言重,朕不是也听他说教了一番嘛,你不要觉得委屈。”皇帝宽慰道,眉头欢喜地舒展开。
方明义道:“臣此来不为诉委屈,乃请罪也。”
“哦?爱卿何罪之有?”
“臣教导无方,终致犬子丧命于烟花柳巷,尔后不省自身,反赌气向陛下提请告老还乡,皆是为民者、为臣者之大罪过。还望陛下惩处。”
皇帝听方明义说得极其恳切,倒不好顺着他的话加以谴责,只得安抚:“爱卿太自慎了,小公子已成年,也不是说管就管得住的,况且他又是将军独子,爱卿疼他必是超旁人百倍千倍,初闻噩耗,悲恸难已,情有可原。”
方明义洒下一把老泪,道:“谢陛下体恤。只是我家那些妇人无见识,终日没完没了地哭闹,听着也让人心焦。”
皇帝皱眉:“那么将军夫人的意思,可还是执着于追查此事?”
“不敢不敢,相国大人关于君臣纲纪的一席话仍在耳,臣决计不再为难陛下。只是,求陛下念在臣多年效苦力的份上,能让犬子不含羞带耻而去。”
“这样啊……”皇帝绕着案几行两三圈,“那就追赠小公子为奉车中郎将,由礼部去操办丧殡事宜吧。”
方明义叩头,垂泪道:“陛下隆恩,臣必身死以忠君。”
“好,那么今天晚上中秋宫宴诸事还要爱卿多费心了。”
“谨遵陛下旨意。”方明义最后磕了几个响头,恭恭敬敬地退出殿外。
皇帝舒了一口气,重又落座,拿起书,随意地翻阅。
三宫六院里,太后与皇后难找推辞的理由,只得从一早上就开始受妃嫔媵嫱的请安。
一群人先是浩荡地向恒祥殿去,太后被她们的脂粉气呛得咳嗽连连,让素常委婉地劝到殿外候着,独留皇后与二妃细说。
“皇后,你年纪轻轻,怎么也学着我素衣素服的,不喜庆。”太后略有嗔意。
“臣妾甚少见人,故而不太讲究。”冯雪退缓言。
太后摇头:“本宫听说皇帝常到你宫中去,难道要他在疲乏的政务后再瞧你这张憔悴脸吗?且不论你贵为当今皇后,纵是寻常人家的妻子,也该懂得梳妆悦人的道理。以后必须着妆容,本宫会让素常每天督促你的。”
冯雪退淡漠一笑,不作争辩。
“再说蕙妃,吴王有乳母宫人照应,你得了空,再为皇室添些男丁吧。”
姚嫱露出了不悦的神情,回应称:“臣妾年才十七岁,头胎的孩子已叫我应接不暇,丢给乳母宫人又是绝不放心的。何况连皇上也没有催促我呀。”
“皇帝心系国事,还要和你天天讨论这种事吗?本宫正是看中你年轻体壮、关切你才好言相劝的,假使你和本宫一样人老珠黄,谁又在乎你生育与否呢?”太后愠怒,横看竖看蕙妃都十分扎眼。
姚嫱撇嘴:“待臣妾人老珠黄时,想来也儿孙满堂了,不晓得太后那时候能抱得动几个呢?哎呀,似乎太后连我们瑀儿都不曾经手呢。”
太后窝火,知蕙妃咒她短命,又讽刺她偏心,可当着皇后和宜妃的面,还是得端着长辈的庄肃。太后沉默片刻,道:“既然蕙妃提了,那本宫确实该好好瞧瞧吴王。从明天起,把吴王接到恒祥殿住上半个月,别叫孩子长大了怪皇祖母不疼他。”
蕙妃瞠目,一时错乱了主意。
太后不搭理,只向宜妃说话:“王氏最贤淑,不但抚育两位公主并一位皇子长大,又殷切侍奉皇上,克己复礼,实乃后宫典范。传本宫懿旨:皇后病弱,于后宫事心有余而力不足;自今日起,由宜妃协理六宫,宜妃的主张便是本宫的主张,尔等必得存敬爱心。可清楚了?”
素常将这话又通传给殿外跪候的宫妇们,娇滴滴软糯糯一片应和。
“好了,你们若还有心力,只往皇后宫中听训导吧,本宫要歇息了,不然真没精神应付晚上的御宴。”太后烦累地挥挥手,一后二妃悉数告退。
一出恒祥殿,蕙妃便气得乱折花枝,糟蹋了满地。“冬沁!冬沁!你叫人把这条道上的花全剪了,本宫看着闹心!”蕙妃张牙舞爪,全然不顾他人讶异的眼光。
皇后并未出言劝阻,她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一群女人,没奈何地笑了,突然就欣赏起姚嫱咋咋呼呼的爽气了。
宜妃虽得了协理六宫的权,但她已知旧主的斤两不是那么好称量的。为防有变故,她不敢僭越皇后;然而宫妇们在心里有了轻重之分,马上便有几个美人谄笑着来和宜妃说话。
皇后的贴身婢女是王采兮被宠幸成妃后调来伺候的,她跟随冯氏近十载,虽知主子性沉,此时却也按捺不住,小声地说:“娘娘你看她们,快把宜妃捧上天了。”
“司柟,今晚宫宴上会有火茸酥饼,我嘱咐他们提前做了几份,你一会就去庖厨拿了吃吧。”皇后笑道,“若是吃得开心,就不要置一些无所谓的气了。”
司柟笑了:“娘娘是大度,奴婢是大肚。”
一行百媚千娇的女人在丹桂飘香的御花园里煞是动人。可惜了,论样貌才情均不输于二妃却连皇帝天颜也未曾得见的大有人在,她们表面上是这深宫里最明艳的花朵,内心深处却填满了漫无边际的荆棘。
皇后的寝宫比恒祥殿敞亮太多,将花红叶绿的妙龄女子一股脑儿包裹进去。
正四品及以上的宫妇依着位分而坐,其余人等皆站听教导。
冯雪退递了眼神给司柟,后者会意:“各宫各殿的主子们,皇后娘娘凤体违和,没什么精力主持大局,你们想说什么便畅所欲言吧。”
蕙妃撇着茶杯里的茶叶,问:“今晚宫宴上有好看的表演吗?”
座列中一人起身,是刚升了位分的萧美人:“我和杨婕妤、扈美人编排了一支蛇舞,会在陛下及众姐妹面前献礼。”
“蛇舞?你腰身那么粗,能扭得起来吗?”蕙妃冷嘲,引得众人哄笑。
萧美人把脸色憋得青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宜妃道:“萧美人哭什么?蕙妃是乐人出身,能歌善舞,她调教你,你还委屈了?”
蕙妃大方地应承了:“本宫就是乐人,有何不妥吗?皇上赞我舞如极乐步生莲、歌似夜莺转九天,你们想在本宫面前施展本事,倒也勇气可嘉啊。”
萧美人黯然失色,颓丧地坐了下去,连带杨婕妤、扈美人都怪她多嘴。
光禄卿左磬的妹妹左昭仪继而自荐:“臣妾预备给娘娘们表演变戏法。”
宜妃觉得有趣,道:“这听着有意思,昭仪妹妹是不是早练上手了?”
“回禀娘娘,臣妾爱好戏法,打小就开始研究呢。”左昭仪颇有些自得。
“要是你变得好,让宁王殿下开心了,本宫有赏。”宜妃悦然。
蕙妃睥睨,冷不丁冒出话来:“宜妃倒是很懂得太后的意思,刚说让你协理六宫,立刻就用上打赏之权了。你二品,她三品,差别不大,说什么赏不赏的是为了特意强调你的权力吗?皇后娘娘,您说呢。”蕙妃偏不让皇后落得轻松。
冯雪退深隐一笑,道:“两位妹妹能争善辩、口舌如簧,本宫心里甚是欣慰,还请饶我一个富贵闲人的职务,其余皆由你二位贤妃担当才好。”
宜妃和蕙妃揣摩不透皇后此刻的心意,只能说一句“臣妾不敢”。
“晚上的表演现在说透了就没有期待了。”乌泱泱站着的人群里透出一个轻微的抱怨。
蕙妃心下不痛快,正好找到了发泄对象:“是谁在口出狂言,给本宫出来。”
抱怨者虽面露惧怕神情,倒也不做缩头乌龟,挤过十数位粉黛佳人,来到皇后面前。
“你刚才说什么?”蕙妃明知故问。
抱怨者咽了口唾沫,道:“姐妹们都等着给皇上、娘娘献上惊喜,都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皇后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一番:“你看起来有些面生,怎么称呼呢?”
“七品采女,方绫。”
“小小采女也敢忤逆本宫……”蕙妃要发作。
皇后隐约蹙了蹙眉,打断姚嫱的迁怒:“方绫,你这么说,是不是也备了才艺?”
“回禀娘娘,正是。”
“若是表演得不好没有惊喜,配不上你现在这番直言勇谏,怎么办呢?”皇后莞尔视之。
方绫眨眨眼,道:“那就算臣妾欺上,随娘娘怎么处置。”
皇后赞许地点点头,终是觉得困顿了,道:“好了,诸位说了这么些话,吊足了本宫的胃口,不如就此打住?待本宫一觉睡到酉时,养足精神,于宫宴上好好欣赏。现下就请散了吧。”
司柟搀扶起皇后,往内殿而去。宫妇们面面相觑,大概觉得索然无聊,都三五结伴着离开了。
蕙妃抢在宜妃前出殿门,又把萧美人一众撞得七荤八素,算是解恨。
“你看她幼稚的模样。”宜妃摇摇头,“横冲直撞地沉不住气。”
小苞附和:“所以太后老人家独青睐娘娘,连皇后都不招待见。”
宜妃闻言,心有垒石:“皇后这潭水,试过深浅才好说呀。也是怪了,本宫当年于闺阁内侍奉她,也不见有什么异样。上次听她和皇上说起当年之事,又是何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