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枫把个小酒坛子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了好几天,大概是她脑瓜子不灵,怎么也瞅不出新花样,只得作了罢,不知从哪里掘了把土,折了只小花栽种,权当个盆景赏玩。
了梦阁为着中秋节已装饰开了,这里一团锦簇,那里五彩的灯笼。可也不知是否因左积射将军之子丧命于此,这几天的客人少得一个手指也数得过来;平日里不受欢迎的姑娘们所幸卸了妆,素面朝天地相邀着逛大街去了,而绵姨则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拿来嗑瓜子。
和绵姨一起熬过这些年月,却仍是个难招人喜爱的老姑娘红漪,在中秋前一晚的饭桌上,斗胆建议:“中秋原是要和家人团聚的,再加上咱们最近招惹上一些事儿,我看明晚是没什么生意的。不如暂时关了了梦阁,放姑娘们出去玩一玩?”
红漪的提议立刻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绵姨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当下允了。
八角枫暗暗高兴,这下她可以明目张胆地到处跑了。
十五当天的大早上,鼎乾庄里已格外热闹,来取银两的人络绎不绝,虽然每一笔交易的数目不大,却也需细心盘点。而午时过后,鼎乾庄的伙计也是说一不二,催着那剩下几个人赶紧办好了事,便立即锁上大门,又把各处检查了一遍,方从专门的通道而出,乐得过节去了。
八角枫绕到胡同小道里,矮身一跃,直上房梁。她观察了地势环境,还不确定应从何处进入;由于连任务也不甚明了,她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等再等,寻摸着是否能瞧出什么端倪。
房顶上崎岖不平的,不比平地上蹲着舒服。八角枫叹了口气,抱着飞檐上的兽雕坐了下来。正百无聊赖,她倏忽瞥见一只纸鸢飘摇着靠近;出于谨慎,八角枫侧了身,轻折腰,想看看是谁在弄玄虚。她探出脑袋张望,正巧看到一个小孩儿仰着笑脸凝视飞高的纸鸢。
八角枫放松下来,正准备坐回去,忽得听到身后传来人声。
“这纸鸢我画了好久呢,结果被两颗粽子糖换走了。”说话的人戴着白眉狐仙的面具。
八角枫大惊——能在霎那间腾挪至此,此人的轻功必然十分了得。敌我不明之际,她不作妄动。
白眉狐仙向她伸出手:“走过来点,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就惨了。”
八角枫试图从狐狸面具后的黑眸中读出什么,未果。
“你害怕我吗?”来人问。
“兄台,太白天戴着这种鬼怪的面具,你说我应不应该害怕?”八角枫反问。
“哈哈哈,你杀人的时候手都不抖,说这话,我才不信呢。”
看来这个怪人对她多少有些了解。八角枫心想既然身份已不是秘密,干脆坦诚相见:“你好像对我的事略知一二。同走江湖,此时邂逅也是有缘,我叫八角枫,兄台怎么称呼?”
白眉狐仙扬起手,八角枫以为他要出招式,向后退了一步。不想那人只是解开了面具,露出真容。
一个男子,轮廓轻柔似鹅羽,头顶挽髻,歪别着一只乌木簪,又披散许多头发在肩背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在下李灼华,有礼了。”
八角枫笑了。“李兄台,你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要用狐狸面具遮挡?”
“啊,问得好,为什么呢?”李灼华盯着白眉狐仙面具看看,“昨天听了个关于狐狸精的说书段子,手痒得不得了,就画了个象,蒙在面具上玩儿。”
八角枫听他答非所问,又换了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怎么认识我的?”
李灼华若有所思:“刚才刺杀的目标认识我,我怕他对我有了坏印象,所以戴着面具行事。走得着急,忘记拿下来了。”
“啊?”八角枫目瞪口呆,这厮回答问题的次序还挺有风格。不过,既说到刺杀,想来他也是组织里的人,八角枫问:“你是哪个门的?”
李灼华高兴地点点头:“我在这里当然是等你啦。大家都到齐了,你老不来,他们就让我出来找呗,本来想飞个风筝引起你的注意,结果被一个小孩子看上了,非要了去。”
八角枫努力适应这位仁兄喜欢落后一个问题的习惯:“等我?在鼎乾庄里?”
“我轻功这么好,自然是尖尾雨燕门的。”李灼华得意地笑了。
“……”八角枫决定不再问话,看此人能否自觉地回话。
李灼华还真跟上了:“是啊,我亲手画的小酒坛,你不是收到了吗?没看懂?”
八角枫气不打一处来:“那个玉兔捣药图原来是你画的?我琢磨了半天,能参悟到八月十五、能看到蚂蚁字‘鼎乾庄’也是太不容易了,下回你能直接点吗?”
李灼华拍了她肩膀一下,以示不满:“眼力这么差,脑子也不太好,你怎么混上三级的?!”
“尖尾雨燕门是以身手敏捷著称的,你少学寒鸦门玩阴谋诡计!”八角枫前一刻还很愤怒,下一刻就被耳朵抓住的两个字扰得心跳加速,“你说我现在已升到三级了?”
李灼华露出嗤笑的表情:“是呀是呀,不然今天叫你来干嘛?中秋大会,新上任的三级头目们在鼎乾庄一聚,交流一下组织里的事宜。”
“李灼华,你那破画真是传递得好消息啊!”八角枫咬牙切齿。
“破画?你、你居然敢侮辱丹青妙手的杰作?我幼时习画,拜宫廷画师储洲先生为师,执笔二十载,画技炉火纯青,而你却把这称为破画?肤浅之人真是不足与谋啊……”李灼华半是愤懑半是鄙薄。
八角枫已在心里盘算着要收拾李灼华了,此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人,喝断:“你二人休得胡闹!快随我来!”
这个胡子拉碴的大汉说罢飞身而下,果断凌俐。
李灼华弃了那“有眼无珠”的姑娘,跟上走了。
八角枫撅了嘴,没奈何地随行。
鼎乾庄的偏门之多,着实令人咂舌。朗朗乾坤下,一个钱庄曲径游廊、机关暗道林立,三五步就遇到一个看起来大同小异的拐角,把八角枫转得头晕目眩。想来一般的小贼哪怕顺利溜进来了也是捉摸不到银钱的影子的。
胡子大汉领着他们来到一座亭前,四维古柏高耸,正将其包围进去,仅留一条石子小道。
但见他伸手进亭前石狮口中,拽一拽舌头,亭中的石凳子忽地向四方退开,石桌子则下沉至与地面齐平。李灼华率先跑过去,往石桌子上一站,继而八角枫被胡子大汉推搡过去,三人一并站稳。胡子大汉跺了三次脚,那石桌子缓缓往下降,把他们带进一片黑暗。
等石桌子不再下降,八角枫的眼前出现了一条甬道。
三人向甬道深处走去,石桌子片刻之后又自顾往上升了。
八角枫觉得,她的这个组织,比想象中更像那么回事。
行不多时,一扇铁门横在眼前,胡子大汉叩了叩,门上开的小孔里透出一双眼睛。铁门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开了,铺展出一个暗沉沉的厅室。
“还不快过来。”上座一个中年女子说话。
胡子大汉微微伏首,道:“属下已将她带来了。”
中年女子挥一挥手,胡子大汉和李灼华寻了个位子坐下来,独剩八角枫呆立厅中,受四面八方的注目。
中年女子道:“虽然诸位相互间都已介绍、认识了,但这位八角枫姑娘还是头一次见面,烦请各位再次自报家门。”
李灼华撇撇嘴,道:“咱们算认识了啊,我就不啰嗦了。”
胡子大汉看起来是长辈,却也向八角枫作揖:“在下路苍杨,游隼门三级掌事。”
另一排座椅上分坐一男一女,那男子怀里还抱着个襁褓。
“在下的鸦,寒鸦门三级掌事。”
八角枫见他和缓,好奇地问一句:“的鸦大哥带着孩子来?”
的鸦温吞吞一笑:“小女黏人,不肯离我身,离必大哭闹。”说罢,他向中年女子望了一眼。
八角枫点点头,自然而然地转向他身边的女子。可那面若春桃的女子只是冲她礼貌地笑笑,不说话,反倒比画起手势来。
上座的中年女子替她张口:“这是寒鸦门三级掌事在天心。天心与我一起合作出过任务,可惜我二人均遭毒害,我这副破锣嗓由此而来,天心却从此无法说话了。今天我们能在此相聚,也要多亏天心——鼎乾庄的庄主乃是她叔父。老身苹婆,与苍杨同属游隼门。”
八角枫抱拳,向四方行礼,道:“我叫八角枫,应该是、是尖尾雨燕门的三级掌事吧?”她想要同李灼华眼神交流一下,可那位丹青妙手显然还在气她的有眼无珠,所以并不搭理。
“你确实升了三级。在座的都在近期擢升为各自门类的掌事,所以需得由我向你们说明一些事项……李灼华,你先别把那面具放下,一会再玩。”苹婆说得严肃,不知为何却引起一两声轻笑。
李灼华道:“没在玩呀,我这是欣赏。诸位喜欢面具吗?我可以给你们画,夜叉也好财神也好,山精鬼怪都可以。不收钱。”
苹婆紧紧握住椅子扶手,道:“灼华画技高超,你们私下可向他求画,不过现在要说正事。”
“不知你们可曾听说,前几日朝廷里一个将军的儿子死在了青楼?”苹婆问,目光扫过八角枫。
“是左积射将军之子,凶案就出在了梦阁。”八角枫答。
苹婆点头:“没错。那你们又是否知晓,与那富家公子一同殒命的另一人?”
余人皆摇头,唯路苍杨情绪激动:“是在下的胞兄。”
八角枫闻言,又仔细打量了胡子大汉一番,若他除掉须髯,确实和那个青年人有几分相似。
“亡兄拼死完成任务,其精神令上层感动,故而特擢你以顶替他的空缺。”苹婆道,听不出有什么感动。
路苍杨再作揖,悲戚道:“多谢。”
“你们这些新上任的掌事,皆是在以前的任务中表现极出色的,从六级苦熬至今,或许负过伤,但从未失手,实属难得。今后,若还有进取心想往上爬的,仍可以领任务,不过难度可想而知;若是安分守己的,就不必再抛头露面,只负责向下级传达任务及相关事宜。都由你们自己选。”苹婆顿了顿,接着说,“你们几位的直接领导人暂时是老身一人,咱们虽不属同门,必要时也应互帮互助,千万不要学了别的分舵,自己门里起争端内讧,倘若透露了蛛丝马迹让官府逮住了,到时候只能让组织里的兄弟们亲自去抹你们脖子了。”
李灼华夸张地“哦”了几声,问:“那我们可有手下使唤?”
“不久,你们每人都会分到三四个手下,但老身建议你们不要频繁来往,免得手下做事不干净,反叫你们受牵连祸害。平时传达任务,最好不要露面,方式越是奇绝难测越好。”苹婆解释。
李灼华颇为得意地瞪了八角枫一眼,以示他的玉兔捣药图正中要求。
八角枫回以鬼脸。
“好了,现在你们谁还想继续做任务的?”苹婆问。
齐刷刷举起四双手,八角枫稍作迟疑,也从了众。
“都挺有上进心的嘛。”苹婆冷笑两声,道:“看来老身以后有的忙了,要给诸位挑拣些好任务才行呀。”
“若是没别的疑问,这会可散了。今夜月圆,就饶各位一个闲散吧。”苹婆起身,在天心快步上前,不声不响地引路,她二人从另一条秘道而出。
剩下四人大眼瞪小眼。
李灼华戴上他的狐仙面具,瓮瓮地问:“想要画面具的赶紧说啊,我时间很金贵的。”
路苍杨背转身去;的鸦低头逗孩子,八角枫凑上前看,脱口就说:“没我家大宝贝好看。”
李灼华自讨没趣,不高兴地哼哼道:“真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