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拖拉拉,停停走走。
夜鸟们交换着抑扬顿挫的哨鸣,在荒坡地里给孤魂野鬼讲故事。
“走不动了!”小姝叫唤着,像被蛇咬了一口。
都宰昂用力扯过铁链,正好揽住她的腰。“要抱吗?占便宜这种事我不嫌累。”
“不要。你究竟想引我去哪里?”柳宫姝自觉退后。
“你边走边抬头数星星,凑够二百二十二颗就到了。”
小姝翻了个大白眼,耍赖往地上坐。“想看瞎我?不走不走,腿都肿了,就是不走!”
“好吧,你既然喊累就躺在这里别动,等我先行一步将那位公主杀了,再邀你同去看她遗容。”都宰昂冷着脸威胁道,随手就扔开长链的一端。
“这么说,第一剑本来预备带我去见公主?”
“对,‘本来’。”
小姝激动地站挺了身子,乖巧地拾起链头,笑眯眯交付至绑匪手中。“一饿就虚了,关键时刻不在状态……还好有第一剑这句话,横扫饥饿,振奋回来!继续赶路呗,我这就数星星。”
“说起来,贝喀有一种花生糖,甜到掉牙了,还有一种淡漂漂的酒,都挺能补充体力的。”都宰昂欣然迈下对方铺设的台阶,接过链子,道,“然而我自己牙口不好,吃完喝完肚子胀不消化,并发咳嗽老不好,大夫们说多半是肺热,翌日漱口还恶心干呕、感觉喉咙里老有东西,总之我碰不得这两样饮食……诶,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第一剑也会生病?”小姝好似占了多大的上风,炫耀称,“我就从没有头疼脑热的时候。”
“自然,你是女儿身。”都宰昂欲言又止。
小姝不明所以地瞄了他几眼,倏忽懒得再装腔作势,逐渐安静下来。
不声不响的路途反而使当事者萌生出时如飞梭的错觉。大约数到第二十二颗野星的时候,柳宫姝感到前人的脚步迟滞了;她好奇地登上缓坡,只一眺,语气词感叹词疑问词便收不住口了——
罢弗植海,紫光流金;微熏轻尘,条条缕缕的细碎花边牵引着彼此,翩摇曼摆,醉心迷眼;它们前后左右倒伏挺拔,宛若无形无相的神女赤足踢踏其上;每一株罢弗都响应了霄冥太虚的天谕,它们妙不可言的舞姿正是至美生灵向清穹献出的祭祀。
“我的。”都宰昂压低了声音说。他原想自诩身价超凡,但侧目观小姝花颜,转瞬插心而过一只幻箭,从未有过得骨头轻。
“真想跳进去,”小姝揉了揉肚子,“这些草看上去很好吃。”
都宰昂甩甩脑袋,把多余的情感控干净,故作冷淡道:“剧毒之物,染指即死。”
“那你种来做什么?”
“制成香精售卖,专门涣散他人意志。”都宰昂不喜欢正经八百的自己,变换成嬉皮笑脸,道,“事后送你一瓶,奇妙无比。”
“有什么事啊?”
都宰昂所擅长的打情骂俏、荤话艳调在小姝面前莫名失了威力,更为苦闷的地方在于,他朦胧产生了唾弃自己的念头,曾经那些因为喜欢就去抢占的举动令都宰昂隐约羞惭。“待会儿过罢弗田,我怎么走你就怎么走,不想死的话得集中注意力。”
小姝鼓腮咕哝:“上半截话还未说完呢,吞吞吐吐好没意思。”
都宰昂没有接茬她的怨言,头脑一热,干脆垫起姑娘肩胛骨,另一只手从她腿弯下穿过,收腹勾臂,抱得稳当。“你这个缺心眼,弄不好就被毒死了,白费我逗弄你一晚上,还是这样最省力。别挣扎乱动,惹恼了我直接给你扔出去!”话毕,都宰昂缓步踏足田地,除了有点喘不上气,路线仍走得精准。
柳宫姝不同他计较,只默默记背走向,以利后续逃跑。
若非都宰昂示范亲践,要想脱险于脚底的魑魅魍魉必得身兼百余条性命,遑论发现地下室的入口。
“帮我敲个门。”他对怀中之人说。
小姝依言,照着草木掩映中的石板狠狠踹了一脚。“唉嘛,好像崴了。”
“叫你拿长矛扎我,现世报。”都宰昂试图表现出报复性的狞笑,但眉头情不自禁地皱了皱。
没等二人斗上嘴,地下室门开,阴暗暗的斜梯下立着由九人组成的火把队。
“昂少爷,您怎么把她带这儿来了?荒山里那个简易囚室出问题了吗?”
“嗯,被个禽兽撞塌了。”
“囚室里两位看守兄弟怎么没有随行?”
“管那么多干嘛?!本少爷又不喜欢在荒郊野外寻欢作乐,就要带小美人回来,你有意见?”
“此处关押着汉人公主,如果她的部众循着踪迹来了……”
“喂,你在和贝喀第一剑谈危险吗?”都宰昂不悦,“在我的地盘上,还轮不到汉人逞威风。”
“但您也要顾及沙菲克斯大人,今日谈判不顺,恐生变数。”
小姝耳朵里灌进去贝喀语,头昏脑胀,嚷嚷道:“客从远方来,要说人家听得懂的话,这是基本礼数。”
都宰昂虚荣心作祟,无法忍受被侍从压住气势,逐级下台阶,在异议最多的那人跟前停留,道:“你那么怕沙菲克斯?直说吧,这买卖他爱做不做,汉人公主我想杀就杀。你现在去通知他,三天考量期太久了,到明天早上,他若依旧不肯答应我加码,权当我白忙一晚上,互不相欠。”
手下人见劝说不通,只得如是前去传话。
“随我去瞧瞧你们公主,怎么样?”都宰昂放小姝下地,也不征求个明白,已遥遥在前。
“你的人还挺厉害的,劫持公主跟闹着玩似的。”
“也是一群庸碌,再厉害也只是障眼法而已;只不过汉人更愚蠢,轻易就能入圈套。”
小姝不以为然地说:“若我在,结果肯定有所不同。”
都宰昂偏转半个身子看她,暗道:不然我让你三招,比试一下?然而他认为无需这样麻烦,自己必胜客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
“喏,公主——”他草率地指了指前方。
被五花大绑的郭悕惊闻汉话,垂泪的双目慢慢撩起来。
柳宫姝急忙上前探视。“公主还好吗?可曾受伤?”
“麻绳箍得我浑身疼。唉,管他好与不好,”安定哽咽难平,“都出不去了……你这副模样,莫非也被绑架啦?这些外邦人到底想对我们做什么呀?”
都宰昂打了个响指,道:“有话问我咯,她能知道什么。”
安定仿佛听见狮子老虎开口说人话,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不、不管你、你是何方神圣,胆敢劫持我,都、都罪无可恕……可假使你悬崖勒马放我离开,我念在你偶尔糊涂、一时蒙昧心智,就既、既往不咎。行吗?”
“不勒马,崖底下是川江湖海,摔不死。”都宰昂不受言语胁迫,何况公主软绵绵得毫无气概,他哪里会忌惮。“货也见过了,接下来就到了重头戏。来,小妞,我邀你参观本少爷卧房。”
小姝意味深长地端详着安定,眼中酝酿着必救她出水火的决心。
都宰昂不耐烦地拽住链子,一顿生拉硬扯,粗暴地分离开这两位汉女子。
“从外面看,决计想不到地下有这么宽敞的空间。”柳宫姝不再处处同他铆劲对着干。
“我终年回不去一趟贝喀,这儿勉强算个家吧。”都宰昂无意识地和颜悦色道,“生意人就该走南闯北,赚尽天下人的钱财。”
“那你知道汉地陇西的大商团,长乐山庄吗?”
都宰昂浮夸大笑:“别蒙我,长乐山庄是正经做生意的?也对,确实做生意,买卖性命嘛。妹子以为我为何会盯上你?沙菲克斯可不知道有你这号人。”
沙菲克斯?绑架公主原来是他的阴谋。小姝心里有想法,嘴巴却闭得紧,只是摇头。
“我呢,好结交朋友,贵山庄也有我的人。”都宰昂神气活现道,“间或需要他透露一点消息。”
柳宫姝半信半疑,速速在脑中分析陇西众多师长同窗的嫌疑,可是满头乱线压根理不清晰。
“别想了,”都宰昂推开一扇门,不轻不重握了她胳膊,带入其中,“就你那点小脑筋,侥幸骗了丹帕,就真以为自己智勇双全?还是尽一尽女人天生的优势吧。”
“什么优势?”小姝眼角的余光刮过床上数把宝剑。
“让男人高兴啊。”
小姝凛然,瞪眼如玉盘。“衣冠禽兽!”
都宰昂不生气,浪荡如常。“多谢褒奖。”他敏捷地拿捏住彼之可发力的关节穴位,稍作野蛮推搡,已把小姝按倒在床。
“想不想喊救命?”第一剑舔了舔嘴唇。
小姝偏过头,颈部的线条如峰岭延绵。
“咬两次人不犯法吧。”都宰昂躁动难安。
“轻点……”小姝“咯咯”笑起来,像被挠了痒痒肉。
都宰昂跟着乐了,神智一涣散,不知不觉就失控全局——在他回味姑娘笑靥的顷刻,小姝蹑手蹑脚摸过床上一把剑,快准狠地捅向第一剑腹部。
不出意料,都宰昂吃痛,滚在一边;小姝翻身下床,仗剑而立。
“轻点揍你那是不可能的!”
“你哪来钥匙松了手铐?”都宰昂仰卧,摸一摸腰封,斜眼叹气道。
小姝扮一个丑陋鬼脸,道:“弹我脑门是吧,强抱我是吧,你一路上白送了那么多近身机会,我若再抓不住也甭在江湖上混了!借你剑杀你人,告辞!”
姑娘夺卧室门而出,须臾之后满耳都是刀枪剑戟撞击铮铮。
都宰昂慢慢坐起身,瞄了眼所剩的几把利器。“眼光不错,一下就挑走我欺师灭祖的凶器。”
他随意执起其一,面容阴森下来,气压在低处沸腾。
泰然自若地穿行于回廊走道,眼见三具尸体狼狈歪倒,涂抹一地暗红。
都宰昂啧啧两声,跨过不中用的属下遗骸,追踪到打斗最盛之地,慵懒地靠在墙头,饶有兴味地观赏着五男夹攻一女。
揉揉眨进睫毛的眼睛,一人死;
掏掏嗡鸣渐响的耳朵,一人死;
捶捶酸痛的肩膀腰杆,一人死;
揪掉荡在嘴边的发丝,一人死;
挤掐手臂蚊子饼成花,最后一人也死了。
“喂,那剑太钝了,要不要换我这把?”都宰昂扇了扇冲鼻的血腥味,拖剑在地,气定神闲地向对手喊。
柳宫姝晏然答话:“不用,我使得挺顺手。”
都宰昂站定在其正对面,冷冽地扫视了一圈死透的属下。“蛇蝎心肠啊,他们碍着你何事了,就遭此横祸?”
“呸!就冲他们是你走狗,我必杀无疑。”小姝无惧平视,“今天我一定要带公主离开,拦不拦,请便。”
都宰昂拔剑,“呛”声尖锐。“床上分男女,阵前全敌手,输了你别哭鼻子。”
“开打吧。”柳宫姝无甚耐心地摇头。
地下通道左右墙壁上老实本分的烛火们,在两股阴阳交错的剑气中心惊肉跳,几盏惜命的自觉掐灭灯芯,黑着脸假寐不言。
第一剑劈天划下三道杠,斩钉截铁。
小姝惊诧低头,侧腰一阵撕裂皮肉的刺痛,尔后痛感渐深渐扩,如粗砂磨石;第一招还未看清,第二招迎面就来,她换双手持剑,凌俐转身,借扭力抵挡,不想此乃诈术,正中对方下怀,抬脚就被踢倒在地,滚出去两个跟头。
都宰昂不停手,逼近前,力图刺她心肺。
小姝来不及琢磨屁股疼抑或下巴疼,只能一味躲闪,眼所见皆是森白模糊的刃影;她不甘被动,到底寻了个空缺撇过一剑,蹭出都宰昂手背伤痕;然而劣势不见转,她踉跄起身后仍旧被第一剑撵着攻击,小伤口积攒多了,经不住身子发冷。
但都宰昂愈对战愈重视这个敌手。他创伤不多,可凡有伤痕处莫不触目惊心——小姝走剑刁钻,满脑袋都是即兴动作,蛇缠鼠一般,摆脱不了、预测不了。都宰昂稍分心,紧实的胸膛突生暴裂之痛,细究,原是剑尖入肉一寸。
狭长之道,委实伸展不开拳脚,加之尸体羁绊,走步不谨慎兴许要摔个趔趄;为免徒增障碍,小姝掉头奔往宽敞地界,都宰昂全速追击;二人前后间隔三十支蜡烛,裙带衣角被疾行风吹得簌簌作响,追逃路径上的照明火光无一不被扑灭。
小姝跃至分岔口,顺势往右边拐去,都宰昂反而减下速度,仔细提防。
“别想耍花样,这里我比你熟悉。”他警告,靠左贴墙行,没有贸然转过拐角。
无人应答,越显可疑。
都宰昂并不在怕她,稍作思忖,略微活络手腕,举剑向里走。
若左胸受伤尚不足为耻,那么现下他大腿遇袭中剑,未免太配不上第一剑该有的敏捷了——或许这也有理由原谅,毕竟他冒名“丹凯”时已落下脚伤,而柳宫姝野猫似的矮着腰蹿出来,冷不丁攻人薄弱的下三路,得了出其不意的便宜。
都宰昂瞋目切齿,容不得对方放肆,一把掮住小姝前臂,向右划弧,从后往前勒住喉咙;小姝屏气,左手拔他股中剑,血溅半身不说,又横斜着切向他勒掐自己的那条胳膊,顺溜地带出一条长疤;都宰昂不得不撒手,但也不让小姝痛快,势大力沉一掌撑于彼之后背。
小姝妄图硬捱未遂,直感到心脏大跳,捂胸不及,咳嗽吐血——内伤之重,不是她这个年龄的习武者可以承受的。
“三脚猫的功夫,”都宰昂看着臂膀上纵横流淌的殷红,气色不润,“你怎么和我打下去?”
小姝倚剑,强制自己抬头挺胸,虽勉为其难,也非完全不可。
都宰昂凝睇姑娘嘴角赤色细线,道:“我原谅你挑战权威的痴念,现在去房内躺好,我找些备药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鱼死网破,我要跟你同归于尽。”柳宫姝胸闷气短,难受得想哭。
“好说,”都宰昂一瘸一拐地走向她,提小姝的手像在搭小狗爪子,“你先站起来走两步,别打颤。”
柳宫姝不理,心有别样想法。
“能和我对峙到这个份上,你也算不错了。”都宰昂半揽半扶着她,原路折返。
小姝默然,顺从地跟他回卧房。
沿途和公主惊悚万分的眼光相交,小姝咬牙暗语:再等等,让我试试最后一个办法。
“坐这儿,我去拿伤药。”都宰昂指了指床沿。
“能不能躺一会?”小姝跺脚,“你可以把这些铁链、剑搬别的地方去吗,睡觉都不觉得硌人?”
都宰昂迟疑了,但至少团巴团巴挪开了那副用来锁她的手铐。“只能这样。”他没有多余的话,径直要往外走,却猛地蹙眉——
手掌的灼痛感越来越刻骨。
小姝靠在门槛上,问:“怎么啦?”
都宰昂凶神恶煞地瞪过去,吼道:“这是我想问你的!”
“过罢弗田的时候,这链子拖拉一地,会不会粘到什么,我就不好说了。”小姝冷静地将剑刃外翻。
“呵,”都宰昂横眉立目,咆哮大怒,“所以我是中了罢弗剧毒?!”
柳宫姝急退,受内伤牵制走得磕绊。
“你给我站住!”都宰昂勃然,“今天不杀你,我死难瞑目!”说此话时,掌心痛楚已渐变作尖刀剔肉感。
小姝竭力前行,总算奔至安定身边,割断捆缚绳索,虚弱道:“别多问,咱们走。”
郭悕忙不迭地点头,牢牢拽住小姝,瞥见满地死人,腿软地厉害。
都宰昂提剑而来,受毒素侵扰,战力大幅滑落,和柳宫姝对几招,已是半斤八两的水平。
“我是贝喀第一剑!”他声嘶力竭道,“要死也该和男子堂堂正正比武殒命,怎能被小女人阴招所害?!”
小姝没工夫和他讨论人生哲理,正与公主拼命推搡出口石门。
台阶之下,都宰昂鬼煞般匍匐而行,郭悕偷瞄一眼,吓得再使不上劲。
全靠小姝九牛二虎之力,石门松动,俄而开缝,继之能容单人挤过。
“快走!”她将公主整个塞进空隙。
都宰昂面无人气,右手中指尖已触到姑娘裙边。
千钧一发之际,郭悕被艰难地释放出去,慌忙搭小姝一把手。
“哐当——”
悕公主与小姝齐齐跌倒在地,啃了一嘴草皮。
安定委屈地呻吟着,小姝却鲤鱼打挺爬起来,紧张地防备石门。
万籁俱寂。
“我、我们安全了吗?”郭悕抹起眼泪。
“此地不宜久留,快和冯将军汇合。”
公主战战兢兢地伸直膝盖,向罢弗田东张西望没几轮,刹那仰面翻倒。
小姝错愕,急切查看,但见她心头纵贯一支利箭,探鼻息搭脉搏,竟是死了。
“谁干的给我滚出来!”一夜辛苦全付流水,换谁不暴怒躁狂?
应声而来的是都宰昂派去寻沙菲克斯的下属。
小姝抢前十数步,手起剑落,连筋带骨削掉了他的脑袋。
那颗头颅滴溜溜滚落到两丈开外另一人的脚边。
活人吓得大叫大嚷,盲目开跑。
小姝见他面熟,凝眉思量,猛拍腿,喊道:“沙菲克斯?!”
活人嗷嗷呼唤救命,然而无济于事——他身中数十剑,最后成了一堆咕咚喷血的蜂窝煤。
报复性杀人的柳宫姝耗尽仅剩的一抹力,双膝跪地,口鼻滴答落下深红液体。
“终于,”她擦了又擦,浓稠液体涌流不止,“为师哥师姐报了仇……不虚此……”
小姝晕眩,倒地而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