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船靠岸的那一刻,众将士压抑着亢奋和焦灼,一个个把面孔绷成弓弦,于无声无息中铺天盖地而来逼人气势;他们珠目锃亮,比傲居碧寥的金乌更令人不敢直视,杀机同生机共孕其内,正邪二气交融冲撞、混沌难拆。
郭瑀纵望远眺——地势低矮的岬彭已被朝夕变幻的海水吞吃了一圈。
当地军官以哭笑不得的表情覆面,谈不上殷勤期盼,挎着两板斧子前来致意,随军通译振作精神,力求准确转述双方话里话外的意思。
“几个月前被您征服的土地,在这种时候又要麻烦您来解救……作为岬彭的将领,我不知道该喜悦或忧愁。”
“喜、忧,从何而来?”
“像是被村民们挤兑的外乡人,突然间归麾于街头恶霸,虽然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村民的粗鲁行为,但恶霸施予庇护并不是不求回报的。”
吴王回头,阿纯默契地呈上来地图。“现下战场上境况如何?”他问。
岬彭军官知他有心躲避宗主国和附属国的关系问题,也清楚这位王爷在朝廷里缺乏朋党势力,于是不再刁难诘问,接过图纸,指戳讲解:“虽然赤棘占据了我岛东北部,但包括中央王宫在内的西南部仍在掌控中。”
“走,”郭瑀拍了拍对方将领的肩膀,“去军营里细说。”
用不着长官发号施令,阿纯自觉张罗起士兵们编队事宜,配合友军协调各项细枝末节。
“校尉,要是没有你忙前忙后照应的话,咱们殿下必要焦头烂额啦。”
阿纯对属下的恭维无动于衷,陀螺似的旋到了另一新起纠纷处。威吓震慑?以理服人?她回个身就忘了自己用的什么妙法以安抚那几位躁郁的新兵——对岬彭语一窍不通的士卒们遇上丁点儿异样就“校尉校尉”地大喊大叫,把她支使地滴溜转,哪容得下时间空隙作细思慢想用。
这样也好,暂时忘了那个人吧。
初登岛时晨光耀眼,从军营里商洽妥帖而离的这一刻,飞霞挂彩。
“竟然说了这么久的话。”郭瑀右手揉左肩,抡了抡胳膊。见中途入帐参与讨论的阿纯不苟言笑,吴王嬉闹着捣了她一拳,“累啦?这脸拉得也够长的。”
“明日将军首战,该当早些休息、养精蓄锐。为保万无一失,我再去武器库巡检一次。”阿纯严肃地说。
郭瑀试图故作轻松地笑,然而校尉凌厉的眼神让他不得不正经相待。“那就麻烦你了。二更吃饭、三更出军,天亮前务必到达交战区,阿纯代我传令,现在全军熄灯睡觉。”
阿纯迟缓地点着头,透露出若隐若现的犹豫感。
吴王在家有宫人、在外有岬彭婢女侍奉起居,倒也从不要求阿纯来伺候生活,因而出了军营帐篷,他就不知道这位战友在私人独处时会怎样消遣时光;好比主人离屋后,豢养的猫狗是终日酣眠、是追鸭咬兔,无从通晓。
武器库属军备要地,掌管钥匙之人光看长相就十分凶横。
“开门。”阿纯直截了当地说。
掌管冷酷作答:“凭什么?这地方由不得汉军颐指气使!”
“但现在我们交谈用的是秾婻语,”阿纯双瞳剪水,“我的站队,昭然若揭。”
掌管霎时撤了狞恶面孔,恭顺地为她解锁库门。“那位先您几步到来。请进。”
阿纯吞咽唾沫时感到喉中有“逆鳞”,不只腹部酸软,汗水与衣衫的粘连更叫她行走僵硬,如笨拙的木头人,关节处全被焊死了。
掌管耐着性子等她把自己搬进武器库后快速合上大门,除了稍纵即逝的震荡余波,没有证据显示这儿滋生过起伏的心理。
被黑暗包裹的阿纯一步也迈不开。
“来啦?”
排列整齐的架柜上堆放着大小长短不一、用法花样百出的武器,而那声问候悠扬地凌行穿梭过嗜血兵刃,不太善良。
任对方游荡靠近,无边黑色渐褪,微弱的火光渗透在壁与地之间,勾出一个真幻难辨的影子。
阿纯着魔,丝毫移不开钉在那袭斗篷上的视线。影子反馈出的实在人形不疾不徐地掀下宽大帽兜,坦诚相见。
“父亲。”阿纯坠下脑袋,轻声念;她在心中反复回味这不甚顺口的称呼,每多练习一次就多一分释然。
沙菲克斯安详地微笑,向她敞开怀抱。
“我的小玫瑰,”他说,“快到父亲这儿来。”
阿纯情不自禁地踏前一步,陡然刹停。“您真是我父亲吗?或是……又一个替身?”
“只要是为了你——我至爱的孩子,纵使万劫不复,也定以真面目示人。”沙菲克斯温柔款款地说,“但是其余时刻我更偏向替身,好比不久前废掉的那个——他死得荣耀,有贝喀第一剑和安定公主陪葬。”
“这么说,您的至爱不是我,”阿纯收回先前的动作,最大限度地隐藏失望,“而是您自己。”
沙菲克斯热情减半,不再维持环状双臂。“我是全心全意爱你的,小玫瑰宝贝儿,正如我被迫将你抛弃在那条边境线之际流下的眼泪一样纯澈。唉,你不应该对父亲存疑的,八年前我就跟你解释过,月余前在京城里又说了一遍,你还是记不住吗?”
阿纯激动地烧红了脸颊,她寡言少语的标签被撕碎。“怎么能忘?!我是格洛瑞亚的私生女!一旦向国民们言明我的身份,她的家族、你的家族将被永生永世被钉在耻辱柱上!所以最仁慈的手段就是让我滚蛋,没错吧!”
“注意措辞。”沙菲克斯目不斜视道,“她是你的母亲,更是女王陛下。另外,你清楚得很,我送你离开,到底是顾全名誉更多还是顾全你的安危更多。”
阿纯使劲刮擦红眼眶,倔强上头。“假使您当年没有留下那句‘父亲需要你的话,你就得随时回来帮我’,假使您在不管不顾亲生女儿这么长时间后彻底忘了她的存在,我就相信父亲是为我的安危着想,然而……现实再残酷不过了,您的一切言行只受个人意志驱使。玫瑰,您知道玫瑰在汉话中别名‘离娘草’吗?”
沙菲克斯摩挲指尖,靠火把头近端的皮肤已燎熏出一层木炭气味。
“但你已做出选择,和父亲站在同一个阵营,足够了。”
“我可以反悔。”
“至少现在没有。”
阿纯攥紧拳头,带着难以消磨的哽咽声,说道:“因为我还在期冀一个家,有父亲、母亲的完整组合。”
沙菲克斯稳步向她走去,携着父辈长者的威严,将手掌郑重按在阿纯双肩。“父亲请求你这样想,列尽秾婻女子,再要找出一个和你不相上下的战士?绝不可能。你的独一无二,是残忍时势铸造的,但是你得幸甚于受害。为什么不感激父亲良苦用心、帮你剔除了女孩子天性里的软弱?为什么不向你独立坚强、掌一国之重任的母亲看齐?回到秾婻的那天,你愿意以女王私生孩子的身份扛住臣民的唾弃,还是愿意披着铠甲战袍,笑纳他们对开天辟地第一位女将的称颂和钦佩?我满世界乱跑,真心出自对内政外交的狂热?我不承认。所有诟病、诽谤、怀疑我为自己谋私利的人都是瞎子,他们看不到我胸膛里这颗跳动的心,从始至终只为国家的盛衰荣辱充满生机!”
蓦然间,阿纯开悟了自己的人生。
一名战士的最高使命就是守护住他和他的集体奉为信念的东西,至于对错定性?旁观的茫茫众生啊,这就到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吴王的排兵布阵。”她从袖管里抽出一张纸,这是临出营帐前顺走的草稿。
沙菲克斯欣慰接手,认真看了起来。“年轻人很有想法,然而仍不成熟;他妄图出奇制胜,却忽略了常规牌中坚砥柱的效力。照这个路线来,他一味莽撞向前,将后方拉得狭长如丝,我动动小指就能断其后路,包围打击一瞬即成。”
“父亲,”阿纯强行克制自我矛盾的情绪,问道,“您说安定公主死了,那么朝廷和贝喀的政治婚姻就将土崩瓦解,为何还要撺掇赤棘人在岬彭作妖?”
“汉人皇帝手下有个叫孟芙斋的礼部侍郎,是位有意思的前辈,他与我争锋相对已非一两日,我预感他不会在此事上善罢甘休。另外,贝喀第一剑居然死了,系何人所为?是否受指使?幕后操控者又是谁?可惜我未亲历现场,于这些疑问都没有头绪。贝喀那边,未来走势无法明晰,这边就更不能松懈了,至少得让岬彭呈现出动荡不安的局面,方能叫小皇帝押后再议天协馆。”
阿纯默默,想象父亲对付政敌如博弈那般见招拆招,自然心生敬爱。
“能不能,”她脑中闪现郭瑀的形貌,“留吴王一命?”
“你对他有情愫?”沙菲克斯平静地问。
阿纯拼命摇头:“我没有,是他自己……殿下有心上人……那位姑娘也在京中苦苦等候他归去。”
沙菲克斯意味深长地“哦”声道:“不碍事,他还有利用价值,未必死得了。”
“用来交换?”
“由赤棘人出面,挟殿下为质,向他的国家讨要土地、并颁布旨意建天协馆于贝喀。”沙菲克斯冷冷道,“舍不得割地的话,那就只好杀了殿下再屠尽岬彭百姓。”
阿纯皱眉。
“时辰差不多了,跟我走吧,将你所知的其他作战讯息告诉赤棘的将军。往后的事,会有替身为我完成,你也不用再流落他邦,和父亲回家乡吧。”
沙菲克斯挽住女儿的臂膀,慈爱地牵她往武器库另一端走,碰上一道铁门,轻叩三声,开了。
当下的阿纯,满心只想多了解一点这位“奇特”的父亲,努力探索自己同他除血缘外的联系,以至无暇顾及其他。
因而在临出发前遍地寻不见校尉的郭瑀,根本无法保持从容。
一来文笔局促,二来败迹鲜明,战场上是何等鲜血淋漓,无需赘言。
没有冯洗砚从旁点拨纠正,吴王用兵太过功利,求胜心固然无可指摘,但在颓势山倒的情况下不因地制宜、随机应变,只会罔赔上更多性命。年轻人真就不怕犯错吗?有命活的时候可以这么说。
平心而论,赤棘人骁勇善战,骨头化成渣子,扬风还能迷眼呢,对阵这位小将军,尤其是洞悉了他所有战术战略后,更是嚣张跋扈,一天内便从东北角落挥师而下,直逼西南王宫。岬彭的朝堂乱成一锅粥,主战派和主降派三言两语不合拍,直接扭打撕扯起来。
而遭到咒骂、怨怼的中心人物——郭瑀,他的宝剑整个镀成了红彤色。
赤棘人围成圈,又跳又叫地绕着他转,虎视眈眈。
“阿纯……”他撑剑,眼前天旋地转,“你去哪里了……”
熟悉的声音当即在低垂的头颅上方响起。
“别反抗了,阿瑀。”
吴王猛地抬眼,鼻血长流。“是你?你和他们一伙的?”
“你投降吧,他们不敢杀你。”
“什么时候的事?”郭瑀颤抖地抓住校尉的胳膊,狠狠拿捏,“你反叛。”
阿纯任他将手臂掐得青紫,道:“从父亲重新找到我的那天起。”
“你父亲是谁?”吴王痛苦地问。
“沙菲克斯。”
郭瑀惊愕到无以言表,呆愣原地。
“我扶你起来。”阿纯拽他盔甲,不料却被大力推开,引得赤棘人嘘声一片。
“你把军事机密泄露给赤棘人的时候,猜不到这种结局吗?”郭瑀咯血。
阿纯搓了搓淤青处,道:“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你真正对不起的是舅舅,”吴王将额头抵在剑柄上,“是他捡的你,给你起了名字养在军中……他一直视你为亲人……但你现在有父亲了,不再需要舅舅,更不需要我,很好。”
“阿瑀,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不用,”吴王说得寡淡,绝望到极致,“为什么要跟我解释?解释的意义在哪里?希望我原谅你吗?不不不,我不想带着别人的负担离世。”
阿纯跪蹲于地,眼泪扑簌。“你和我绝交了,永远都瞧不起我,是不是?”
“哈,”吴王挑眉看她,“我的态度有什么打紧的?赤棘、秾婻视你为女英雄,这还不能让你欢欣鼓舞吗?”
“莫赌气,”阿纯呜咽,“真恨我的话就养好伤来秾婻找我算账。”
“八年了,你还是不了解我,我郭瑀是贪生怕死之徒吗?!这一仗,败得一塌糊涂,我不甘心,但绝不以此为借口而苟活!你最好有命等着,这番投胎转世后,我再扛军旗上阵杀敌,誓将赤棘、秾婻夷为平地!”
“那她呢?”阿纯泪水涟涟,“你死了,她怎么办?”
吴王倏忽大恸,隐忍不发。
“连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你就要抛下她成就壮烈?你口口声声为她着想,这一次怎么只顾自己呢?”阿纯扑上去握住他的手,“殿下不是决绝狠心之人,求你为她活下去吧!”
“既然你提到了,”郭瑀目光涣散,出神地说道,“我便委托一事,算作你背叛我的惩罚——这把剑上镶着她古琴的吊饰,我死后,你无论如何也要进宫去,亲手转交于她,附带一句话:欠下太久了,还你吧,从此两清了……”
阿纯不依,哭喊道:“要说你自己去说,我不忍瞧沈姑娘落泪。”
郭瑀望天,双眸且炯然且黯淡。
“她能为我落一次泪,想想,真开心——”
“住手!!!”阿纯撕心裂肺。
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