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尽情眨了眨眼,烛焰轻扭腰,斯须复原。
孟芙斋未雨绸缪,早早儿便与她商讨过应对之策,专为解公主倘若遭遇不测时的燃眉之急。这一刻,面对暴躁的皇帝,她只消稳如泰山地把孟先生的意思向上传达,不必心虚害怕。
“皇上,这消息虽是插着翅膀来的,但已然落后当事日期数天有余。”沈尽情作势抬手,郭珩并没有硬按住不放,“冯将军那儿的情况几何,恐怕又发生了变数。”
“那又怎样?他玩忽职守是事实,朕不可能不罚他!”
沈尽情微笑着点头,道:“您的旨意无人可抗,但打杀鞭笞、抽筋扒皮也得等到将军班师回朝才能执行。所以我说,比起惩罚随行众人,更应将注意力放在悕公主和贝喀王宫上。”
“司言说话直白些吧,朕现在火气大得很呢。”
“现下事态发展无非就两种可能——公主从绑匪手中脱逃了,公主再也找不回来了。”沈尽情暗中观察着皇帝的反应,继而说道,“于前是大幸,我们可装作一帆风顺的样子,欢欢喜喜地送公主入贝喀,半点儿气恼委屈都不要表露,让那些捣鬼者摸不透咱们心性;于后是大不幸,只能‘弃车保帅’,着眼全局为上。”
郭珩目透霜冷,说:“二皇姐便是‘帅’,她若有失,这对弈就输了,根本没有翻盘的道理。”
“非也,”沈尽情迎着皇帝鄙薄质疑的眼光,音量渐增,“所谓‘帅’者,实为我朝震慑他邦的威武力、庄严相!悕公主远嫁贝喀,带过去的不是价值连城的珠宝,而是她作为大国上邦尊贵皇族的身份!只要有这身份坐镇王宫,贝喀就不得不对我们深怀敬畏心、忌惮心、谄媚心。”
郭珩后颈发凉,他从未料想过面对面的这位女子会说出上述之言。
“因此,”沈尽情轻缓地呼气道,“‘谁’出嫁并不重要,‘嫁过去了’方为目的。”
“二皇姐不计悬殊地位、视你为友,可司言却在朕的面前如此论调?”郭珩身子后倾,像在躲避什么。
沈尽情稍怔,俄顷答复:“在私,我诚挚地祈盼悕公主平安无恙,在公,我偏执地渴望这场政治婚姻的成功……皇上,国本为重。”
郭珩扶住桌案的边缘,颔首不语。
“为了天协馆该不该建、选址何处,前后生出多少事端、搭进多少人命,皇上比小的清楚。”沈尽情改换作凄然劝导,“太傅闾丘陟、鸿胪寺卿柴措、礼部尚书庞德、礼部侍郎孟芙斋、户部尚书储修梁、工部尚书赵稻、将作大匠姬世炓、大理寺卿夏侯咫、护军将军冯洗砚、吴王殿下……他们之中,有人为这议题本身争论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有人被这议题衍生出的罪恶残害,有人受这议题发展牵引而离乡背井,但不管这些人如何政见相异,他们维护的还是皇上和您脚下的万里江山啊,殊途同归也,皆源自臣民们赫赫丹心!局势或顺理成章或被迫扭曲到今时今日地步,只有往前进才能成活。”
郭珩沉重地招了招手,有气无力道:“你是在责怪朕于天协馆诸事上的固执吗?你认为朕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皇上,您买过菜吗?”沈尽情贴近案几两步,殷殷地望着他,“没有吧,我也是。市集上蔬菜水果琳琅满目,我不知道怎么区别谁家卖品最优质或最低劣,愚蠢如小女,我可能只会光顾不缺斤少两的摊铺。在说不准一颗梨子酸甜与否时,它称量出的轻重斤数决定了小的要不要买。”
“那你很容易上当啊。”郭珩笑了,眉间长存的皱痕平顺。
沈尽情眼里发光,道:“皇上做决定的时候到了。”
“知道了,”郭珩和煦地说,“朕听你的话,不纠结,当务之急便是捡分量最重的事处理。不过……公主万一真出了意外,遥隔十万八千里路途,朕要派谁顶替?”
“最好的代替品就在她自己身边。”沈尽情不加犹豫地说,“悕公主的贴身侍婢月娉伺候主子那么多年,音容笑貌学得没有七八分也有五六分,‘鱼目混珠’不难做。”
郭珩无可奈何道:“一个粗使婢女,摇身一变成公主……二皇姐啊,朕会求告苍天保佑你化险为夷,莫让此下策成为不得已的良计。司言替朕磨墨,这旨意得快些派发出去。”
沈尽情遵命行事,末了离开耕熹殿,将加盖玺印的密旨交付有司处置。
皇帝遣宫人们远离视野,孑身伏于案上,脑中流窜着各种乱绪。
“皇儿睡着了吗?”
郭珩挺腰而起,见太后倚立门框,讶然问道:“天都快亮了,母后整夜不曾安寝还是起得太早?”
王氏太后打发了侍奉在后的奴婢,慢步向皇帝走来。“哀家怎样都无妨,倒是皇帝,这眼圈黑得吓人。”
“母后既知朕疲累,就不要再用奇怪的话搅扰朕的精神了。”郭珩隐约有预感。
“你这孩子,”太后撇嘴,“母后说话就是啰嗦,而芹丫头唠叨这么久,怕在皇帝耳中比仙乐还悠扬吧。”
郭珩重新趴回案上,道:“朕再小憩片刻,不多时就该上早朝了。”
“如此聪慧识大体的女人,皇儿不动心?”太后忍不住满腔抱怨,“唉,爱家瞧着芹丫头且雷厉且温厚,端庄有度,还能为皇帝分忧解难,真贤内助也。和静芹相比,储嫔哪哪儿都逊色不止一厘,皇儿怎的就那样宠爱向歌呢?”
“母后不要再想‘帝后之说’了,司言已向朕亲口承认,那都是胡编乱造的。”
“不可能,母后当年亲耳听算命先生说的!”
“当年?您难道不是在她五岁进宫时认识的小丫头吗?”郭珩支起脖子,眼神不善,“看来母后对朕有所隐瞒。”
太后犟着脾气道:“无关紧要的事,母后说了你又嫌烦。哀家从种种迹象上推测,静芹绝对是个能助人成事者!至于她否认命数,那是因为这丫头对皇帝还没到死心塌地的份,皇儿要抓紧时间笼络呀。”
“笼络的事稍后再说,朕当下只想问母后,您在何年何月何时何地遇见的算命先生?在场有几人?分别都是谁?”
“皇帝是在审讯犯人吗?要不要把哀家送到廷尉府或大理寺去啊?哀家辛苦把持后宫,就盼个能母仪天下的儿媳妇,这要求很过分吗?”太后顾左右而言其他。
郭珩心中生厌,脸上懒得掩饰。“母后和朕打马虎眼,谈下去也是枉费口舌,还请您回宫吧。”
“皇儿也忒不懂事听话了!”太后受不得冷落,发脾气道,“要知道过去的十年间,哀家为这把龙椅洒过数不尽的汗水和心血,好赖善恶都经了手,咬牙死撑为皇儿挣来光明前途,莫非理当被无视厌弃?!”
“这一切铤而走险都是朕要求母后做的?还不是您自己,总也等不及。”郭珩敲桌,怒气冲头,“无论文慎皇后在不在,蕙贵妃在不在,先帝在不在,朕于情于理都将坐上皇位,您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暗害那么多人命?反显出朕像在谋朝篡位!”
“住口!”太后也撒开了腔,柳眉倒竖,“这种堂而皇之的话,没登上帝位前的宁王敢说吗?先帝就不是正宫娘娘所生,但他照样能拼过嫡太子党羽,力克众兄弟!你是他的儿子,但哀家请问皇帝,如果冯雪退还活着,难保她哪一天大病痊愈,成功诞育的皇嗣被册立为继承大统者,那时候你甘为黄毛小儿作犬马吗?如果姚嫱还活着,谁知道她会多么积极地为吴王鞍前马后培养外部势力,你拿什么与执掌军权的弟弟较量?”
郭珩郁闷溢胸,高声质问:“所以母后就把一干皇室成员都消灭殆尽?!”
“没错!哀家不仅进攻,还防守!”太后瞪眼,不甘示弱道,“沈静芹就是后盾,哀家这辈子都会庇护她!”
郭珩气笑了:“母后啊,您受人蛊惑,迷信盲从太深。”
“皇帝贤明,那就替哀家找到慈幼堂的堂主苹婆,哀家与她当面对峙此事真假。”
“苹婆?”
太后咬牙道:“对,苹婆!哀家也不怕告诉皇帝,初见沈静芹时,她还是个毛头婴儿,襁褓之内就非同凡响!”
“如果不是重名的两人,”郭珩很期待看母亲的反应,“在灵毓殿里逮住的、死活要见沈司言的女刺客,也叫苹婆。”
“啊?”
“而且,那个苹婆和司言叨咕半晌,最后死在了她手中。”郭珩佯装感慨,“廷尉还没来得及审出在背后作梗的刺客组织呢。”
太后晃了晃,眼前重影。“苹婆是刺客?”
“不止如此,”郭珩得意洋洋,“沈司言也归属于那个组织,好在朕识破她的身份,现已招安作反间之用。”
太后的脸色变幻无序,说不出地拧巴。
“您还是把爱操劳的心安置回肚子里吧,”郭珩终归没有太放肆地嘲笑生母,“整个局面都在朕的掌控之中。”
“为什么会这样?”王太后喃喃,有些入魔,“慈幼堂的堂主是刺客?这也太讽刺了……”
“多想无益,朕先前已派人去调查这个江湖野帮了,只等结果出来便真相大白。”
太后失魂,颤巍巍向门口走去,腿脚软得像面团,一不留心扑倒在栏槛上。
皇帝见状飞奔至其身旁,连声关切:“母后摔着哪儿了,朕即刻命人传太医!”
“珩儿,”太后拽住他的袖子,道,“你最好关注一下陇西王动向……他家的侄孙女,如果真是打小就被人贩子偷拐,那他是从何得知‘帝后’一说的呢?哀家确信,十五年前知道静芹秘密的闲人都被小苞隐蔽处理了,只有苹婆活到了这个岁数,她如果是刺客组织的一员……那么郭太申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人、事又会扯出什么关系?”
皇帝抬头,肃穆凝视前方。
是啊,舅舅的来信上也提到,陇西王于仪仗队中安插护卫为公主保驾护航,他不放心家族晚辈大可以跟朕言明,为何擅自操作呢?七皇叔公,你整日嘻嘻哈哈没正形,真的只醉心声色犬马而无意于朕的天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