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摇得客气,不然晕吐了的必然超过三成士兵。
这些或青涩或苍凉的脸庞无一例外地朝向东方天际,可能是抱着熟悉又紧张的心态等待战船驶上岛屿,可能在希冀永夜褪色、朗日万里。
最后一个辗转反侧的新兵也陷进了荡漾的梦境中,因为他的心事还不够沉。
甲板上,先前已被睡不着的年轻男子逡巡了百八十遍,现在又加入一位女子,只是眺望着虚空的海面,不乐意说话。
“阿纯在想什么?”将军殿下觉得气氛有些生硬,于是将自己的哀愁闲置一旁,向战友多嘴问道。
阿纯捋了捋被海风调戏吹拨的头发,说:“一片空白。”
郭瑀向她挪过去几步,歉意渐生。“在京中数月,我只顾偷懒享乐,操练兵士的日常任务都是阿纯代劳,你一定没好好修养过吧。”
“皮糙肉厚,本就过不惯舒坦日子。”阿纯目无表情,好像有点生气,好像又没有。
郭瑀支吾,尽可能流畅地运转思维。“你和别的女孩不一样……你总是独立坚强。”
阿纯让视线落在那颗触不可及的亮星上,说:“为什么女孩子独立坚强就会显得不同?哭泣和依赖已经是泛滥成灾的必备品质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吴王自己引入了这个不好聊的话题,很是局促,“你可以克服遭遇到的一切困难,从不开口向我们求助,这固然令人敬佩和信赖,但……”
“转折点,继续说下去。”
郭瑀把她视为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直率说道:“但不足以激发大家对你的幻想。”
阿纯飞速且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语气比方才更冷。“幻想什么?统率千军万马的首领,还是搔首弄姿的小妞?”
“没,我不是这个意思!”吴王脸红起来,他需要训练口才,“就好比沈……她吧,假如她能因我达成了其心愿而欢喜的话,我会比她更兴奋……这就是我常常幻想的事。”
阿纯抢过话尾,严肃地说:“那么让我欢喜的契机还真是渺茫。有你在,想必沈尽情时刻都心潮澎湃吧?”
郭瑀气馁地摇着头,手指在船边沿灵动地敲击。“她也和别的女孩不一样,无论我怎么努力,她都不领情。”
“呵呵,”阿纯笑得古怪,“然而她越这样,你越会念念不忘。谁更贱?”
吴王重敲一记食指,皱眉道:“在军营生活这么久,你没说过一句粗鄙之言,今天这是怎么了?!”
阿纯用左拳蹭了蹭鼻头,以此掩饰尴尬。“我和粗犷的汉子们呆在一块儿,也不指望能学会闺中仪表。”
“不是这个原因,”郭瑀搭她肩膀,“你心里藏着东西。我们算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还有不能告诉我的事吗?”
阿纯没有闪避,胳膊压在肩头的份量比某些情绪轻得多。“大战在即,我多少烦躁,用不了几时就能调整过来。”
吴王揉了揉她的后脑,笑着说:“真的吗?我以为阿纯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也会露怯啊!如果你能撒个娇,全军老少都会排着队来安慰你的。”
阿纯一拳捣在将军肋下,又反扭过他的臂膀,死死扣住关节。“看清楚了,你在和一个军官说话,不是小女孩!”
“校尉息怒,凡事好商量!”郭瑀投降,他于武力上当然能胜过阿纯,可他不想得罪朋友,“被士兵们看见,将军威望何在?”
阿纯松手的同时附带踢了他一脚。
“真好奇你爹娘是什么人,怎么生出这样彪悍的女儿。”郭瑀跳开三步,谨防她再下“毒手”。
“用不着奇怪,都是没心肝的人。”阿纯五官挺拔,在影影绰绰的月色下显得阴郁深邃。
“唉,一定是出于不得已的苦衷才被迫放弃你。”郭瑀小心安慰道,“当父母的怎么可能不爱孩子呢?说不定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为了保护你才出此下策。”
阿纯笑容轻蔑,斜眼看他。“把我丢弃在冰天雪地中、两国交界线上,这是在保护我?阿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无邪了?是不是和沈尽情交往太密,只知道向人家掏心窝子,不留神把脑子也交付出去了?”
“骂我行,但是贬低她,我会翻脸的。”郭瑀面色发青,深夜中仿佛燃起冰火,“我的身世你是清楚的——父皇母妃离奇辞世,五岁起成为孤儿;舅舅粗糙,将我养大不易,童年全耗在单调的军营生活中;皇兄皇姐待我平常,兴起了就唤一声‘弟弟’,兴致散了就打发我去守疆界、征乱党……和阿纯相较,我并没有优越感,现在劝你,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
女校尉缓缓释放出胸中怨怼,小声地倔强地反驳:“可、可阿瑀有心上人,就等于有了寄托;你每天醒来,都能凭借邂逅她的期待感活力充沛,反观我,生活毫无奔头。”
“这才是阿纯真实的郁闷吧,”吴王为她叹息道,“不甘心一辈子受他人的指令驱策,希望能替自己争取点什么?”
阿纯无所反应。
“那就去追求嘛!骨肉亲情、同袍友谊、比翼爱恋,你缺什么去找来就成了啊。”
“你不懂,”阿纯淡淡地回应,“我与你不同,上述所有在我看来没所谓。”
郭瑀着急了,提高嗓门问:“既如此,你活着干嘛?”
“好问题,真想质询生育我者,让我走一趟尘世究竟有何意义。”阿纯眼眶稍润,她赶紧仰起头。
“这么纠结的话,”殿下轻咳一声,“战事了结后,我陪你故地重访,尽力寻到你的生身父母,当面解开疑惑,好不好?”
阿纯出神地望着郭瑀,难以置信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帮你找爹娘。”
“……”阿纯把脑袋埋在手臂中,身子起伏发颤。
郭瑀猝不及防,只剩呆立原地。
“哭泣和依赖,”阿纯抽噎,说话模糊,“是我不需要的品质……你千万不要怜悯我,独立坚强的人不习惯被温柔以待!”
“好,那你还哭……”
阿纯背转身,狠狠擦去代表屈服的小水珠,径直往船舱走。
吴王“虚伪”地挽留:“不聊了吗?”
阿纯不回头,敷衍地摆摆手,撂下一句:“风太大。”彻底置身于舱内。
海上翻云,压顶而来,浪底沸波,风暴在前;郭瑀打了个响指,亦不再流连甲板。
同一时的皇宫,未眠者大有人在。
皇帝着寝衣入耕熹殿,灯火通明。
“公主不见了,哼,公主!不见了?!”
这一声吼,仪华殿里睡眼惺忪的储向歌彻底醒转了。“咦,陛下呢?”
宫女唯唯诺诺地回话:“皇上接急报,已经走了。”
“有人要倒霉了。”向歌将滑落的肩带摆正,往被子里拱了拱,方才觉得踏实下来。
如她预料,传信的太监第一个倒霉——
“你再给朕念一遍信函!”郭珩将桌案拍得凶狠。
“冯、冯将军说……”
“对,他说公主失踪了!”皇帝许是急疯了,明明是自己旨意,反怪奴才多嘴,“谁允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朕,公主失踪啦?!你是否希望明天早上所有人都知晓这个消息?!”
“陛下恕罪,奴才不敢……”
郭珩猛抽出剑架上镶金带玉的利器,三五步来到太监身边,一把揪起他的衣领,目眦尽裂道:“不敢?那为什么不把这书信烧了,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太监快被吓死了,根本理解不了帝王的愤怒。
“朕的舒心日子才过半个月,那帮饭桶就又给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冯洗砚是怎么做事的,连公主都护卫不了,还当什么将军?!分明是欺世盗名!!传朕旨意,立刻马上撤了他所有军权,也用不着回来了,就地以死谢罪即可!!!还有你,把不祥讯息带进宫、扰朕太平,你也去死!”
太监瘫在地上,为保命而磕得头破血流。
殿门口有动静,通传的宫娥将心提到了喉咙口:“沈、沈司言求见。”
郭珩用眼神示意太监滚一边去,后者已涕泪纵横。
“皇上,”沈尽情不消细看,也晓得眼下有多险恶,“人不能这么罚,况且,现在也不是责罚他们的时候。”
郭珩睥睨道:“你又知道了?那个组织告诉你的?”
“按规矩,皇上接手的物件必经层层审验,所谓‘密报’其实早已被许多人看过了。”沈尽情镇定地回答,“但您大可放心,没人多出一个脑袋、敢四处宣扬。”
“所以你专程来见,就为告知朕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之人?”
“我自不量力,来为皇上分忧解难。”
郭珩扔宝剑在地,撞击声格外刺耳。“满朝臣子都死绝了,现在轮到你来帮朕打理政务啦?”
沈尽情稳步上前,弯腰拾起金玉铁物,恭敬地妥置于木架上。“跌落湍急水流者,会计较伸向他的援手来自乞丐还是丞相吗?”
“司言讽刺朕身陷囹圄,”郭珩按住她尚未脱离宝剑的手,“真是活腻了。”
“陛下英明,”沈尽情没有挣扎,“这是握住了小的这棵救命稻草呀。”
郭珩嘴角牵动,最终给了个勉为其难的笑脸。“稻草人,你当心引火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