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帕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显然丢了蛮横的攻击性;然而小姝原地逡巡,生怕对方一个鲤鱼打挺又醒转过来。
她的杞人忧天被重伤者哼哼唧唧的呻吟减淡,拖着顺拐的躯干去探查两位师长。
“风师父还好吗?”小姝撑着后腰,费力地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秦遣风的肚子。
“暂时死不了……”
柳宫姝“嗯”一声,调转方向,朝那师吾喊:“您呢,可还撑得到我去找人来救?”
“唉,我现在半张面孔已经痛麻木了,就这样躺着也没什么打紧的。”那师吾幽幽地说,“真想咬断这赤棘鸟人的脖子。”
正逞口舌之快时,两排亮盈盈的火把突然从外圈闪现,一步步将四人包围起来。
小姝“腾”地站起,警惕地与面生火把客们举剑对峙。
“惨哪,”从两簇火光后挤上来一人,他粗略地扫视现场,“丹帕真这么不好对付?”
“师父风凉话说得挺溜啊,”小姝认出鬼车,没好气地呛声,“我们却是拼了老命才把他制服的。”
鬼车唯恐小徒弟又闹情绪,急忙好言安抚:“我方才是在感叹你们迎难而上的英勇气概,尤其是小姝,深得为师真传。”
“哼,”柳姑娘撅嘴,“别以为我不知道,凭师父三拳两脚,连甘蘖都打不过,遑论丹帕。”
“你听谁说的?”鬼车被掐住痛处,有些挂不住颜面,“那是甘蘖的诽谤!想到年,我……”
那师吾不客气地打断同道的辩驳,嚷嚷着:“谁想知道你那些压箱底的破事啊,快把我弄到安静的地方疗伤!”
“还有我。”秦遣风期待地望向鬼车。
“这不是带着人手来支援你们了嘛。”吃了徒弟闷拳的师父这才指挥属下动作起来,“赤棘人绑得扎实些,他是今晚的主菜。”
小姝慢慢挪到鬼车身边,踮脚在他耳朵边嘲笑:“师父被甘蘖打败后就退隐江湖了,这是真的吧。”
“死丫头现在骨头轻,”鬼车瞪了她一眼,“找打吗?”
“嘁,师父小心眼,应当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姝替为师雪耻成功,最终仍是我胜了甘蘖’。”
鬼车啧啧两声,拍一记她的脑瓜,道:“你侥幸赢了丹帕,格外兴奋是不是?”
小姝扮猪脸,直率反问:“现在我是天下第一,为什么不能兴奋?”
“你和天底下每一个人都比试过了吗就自封第一?年轻人谦虚点总是好的,要不然迟早得吃憋。”
“在你们口中神乎其神的丹帕都成了我的手下败将,还有比他厉害的角色吗?我这就去挑战。”小姝开始钻牛角尖,老大得不甘心。
鬼车眼看现场收拾地差不多,挥手示意众人撤离,对徒弟的质问只当作怄气之言。“习武之人最忌讳妄自尊大的好胜心……不过我确实听说贝喀族有个叫都宰昂的年轻人,打遍其国无敌手!小姝也别胡思乱想了,本源还在等我们呢,走吧。”
柳宫姝虽跟在师父身后规矩地走路,脑子里却再也撇不掉“贝喀族的都宰昂”。
乘着月色掩人,一行刺客悄没声息地进入空置的官营乐坊;与白天相比,正厅里添了几分活气——垂幔后上座一人,本源无疑;下堂有两张椅子,其中之一已被占据。
“我跟你们说啊,这算绑架,绑架懂吗?犯法的!”椅子上的姑娘又恼又怕,虽被捆得紧密,倒还能蹦跶挣扎。
随着鬼车进入正厅向上座者复命,那位姑娘不禁大呼小叫起来:“就是你!把我从巢州掳过来,又不劫财又不劫色,到底是何居心啊?!”
小姝原无兴趣参与本源和鬼车的密谋,然而打正厅经过时闻得女声,惊觉耳熟,便凑在落地大窗外细听。
“登徒阙,”本源感她聒噪,冷言道,“你安静些吧。”
“哈,”被绑架者翻了个白眼,“既然知道本姑娘是谁,你们还敢放肆!”
本源忽萌逗趣之心,意味深长地问一句:“除了复姓登徒,单名阙,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哎哟喂,抬杠啊!”登徒阙又带着椅子蹦跶了两下,“听好了,我,一个能写会算的通译,如假包换的朝廷命官、畅销书作家,就问你们怕不怕?”
“哈哈哈哈哈哈哈……”本源拍案大笑,难能可贵的是连眼泪水都被逼出来了。
“能不能尊重一下我啦!”登徒阙瞪眼。
本源越加肆意:“就你那些狗屁不通的书,一年能卖得出一本吗?登徒家到你这辈算是彻底玩儿完了,女疯子!”
“敢侮辱本姑娘家门?”登徒阙形如龇牙小狼,“说出来吓死你,仰宗皇后是我亲姑奶奶,而我三岁就被敕封为广川郡主,你们现在招惹的可是皇亲国戚!”
“但在你四岁那年登徒皇后溘然长往,你也被褫夺封号,家族由盛转衰,一蹶不振至今。”本源冷嘲热讽。
登徒阙错愕:“居然知道这些细节……你难道是皇室一员?”
本源没再搭理她,只向鬼车吩咐:“把丹帕带上来。”
被俘虏的赤棘人尚处在迷糊中,任他们五花大绑在另一把椅子上,脚铐手链一应不缺。
鬼车以针扎其穴,丹帕“嗷嗷”大吼着睁开眼。
“登徒阙,”上面传话,“你用不着紧张,这次请你来是为办正经事的。喏,一会我要和这个赤棘人对话,麻烦你翻译一下。”
“通译多如牛毛,干嘛非得瞄着我?”姑娘气鼓鼓地说,“刚才还在无情地奚落本人,有求于我就立刻和颜悦色,你们也太功利了。”
本源不动声色地回答:“你无论如何也算老皇族血脉,比普通人更加深明大义,不会大惊小怪出去乱说话,是不是?另外,我从前拜读你皇宫秘闻的大作,虽然好看,但未免趋于平淡,现在让你体验一下生活,更利于创作。”
“别来这套门面辞,”登徒阙并不谦虚,“说我是精通赤棘语第一者不就行了。家破人亡后我在那个鸟地方流离了十多年,这经历可不是每个通译都有的。废话少说,开始吧。”
本源点头,清嗓道:“有劳——丹帕,你为什么要跟着沙菲克斯做事?”
丹帕连小指头也动不了一厘,黑着脸、扯脖子叫道:“还能为什么?不就是钱财嘛!”
“赤棘和秾婻的关系,曾经恶劣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你作为有血性的武士,怎么可能掉进钱眼里?”
“两国朝廷间的纠纷,关普通老百姓屁事!我没你说得那么崇高,就是喜欢亮花花的钱财。”
“哦,”本源撇嘴,“那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我给你十担黄金,你再考虑下要不要和我说实话。”
丹帕眉头垮下来,他知道自己愚蠢地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况。
“撒得慌不好圆了吧。”本源掸了掸肩膀的落灰,“我希望你看清楚目前的局势,但凡赤、秾有所勾当,我们定当斩草除根,可如果只是秾婻单边作妖,我保证赤棘不受丝毫牵连。”
“你能代表皇帝吗?”
“我是皇帝之上的存在。”
丹帕闭口不言,似是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据我所知,赤棘有史以来共历大小八十八次别国侵犯,无一不被你族顽强斗士击退,更有祖宗规矩‘宁作刀下鬼,不为身后奴’!赤棘,刚烈无比,从不向人俯首称臣,这气魄甩秾婻、岬彭十万八千里!可是,究竟是出于何事胁迫,赤棘在今时今日居然要听从秾婻差遣?这,恕我多嘴,是准备跪在那个小国家面前当奴隶了吗?”本源且激昂且挑唆。
丹帕勃然大怒,反驳称:“不准侮辱我的邦族!你朝和秾婻都不是好东西,我们谁也不亲近、谁也不信任!”
“巧了,我们也没想和贵邦交朋友。”本源声调不高不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有什么事不能通过交易的手段解决呢?所以说秾婻给了赤棘什么好处?”
“不能说。”丹帕决绝地摇头。
本源厉声训斥:“不说?哼,不说我也知道,左不过是我朝赏给他们的人、物、财力,经这些米虫咀嚼后剩下渣滓,以打发赤棘傻子!真没想到你们竟落魄到吃别人的残羹冷饭,呵呵,这和不能上桌的猪狗有区别吗?”
“胡说!胡说!”丹帕狂躁地要爆炸了,“秾婻承诺给我们的是土地!”
“土地?”本源眉头一凛,“你当我智障啊?秾婻自己才巴掌点大,它从哪儿割地给你们?!”
事到如今,丹帕也没法冷静地斟酌用词了,他对吼回去:“是你们的土地!沙菲克斯很久以前就有这个想法了,他不介意在你们面前扮演一个邀功求赏的贪心小人,他说了,只要骗得皇帝欢心,秾婻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土地早晚都能到手,届时再拨出四分给赤棘。”
本源扶额,有点头痛。“这些秾婻人一天到晚不好好种地,都在算计什么啊……那么在沙菲克斯的阴谋里,赤棘担任的是什么角色?”
“护卫,”丹帕和盘托出,“保护秾婻的同时,加强军备武装,随时准备攻打你朝。”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本源敲桌,“你们只野蛮身体,都不提升智力的吗?攻打我朝是拔根头发就能实现的哦?你还记得唐贸吗,他的士兵莫非是纸糊的?几个月前吊打贵族人的情境应该不至于全忘了吧。”
丹帕这回也不犟嘴了,垂头道:“这个计划的诸多细节,沙菲克斯并没有告诉我……反正现在都被你们知道了,他肯定无法成功……你,皇帝之上的存在,还能遵照自己说过的话,不迁怒赤棘吗?”
“这就看你的觉悟了。”本源向后仰,摊开在座椅上,“假使我现在放了你,请问阁下预备继续跟随沙菲克斯,还是回到赤棘、打消同胞的妄念?”
“当然要回去……毕竟我出卖了沙菲克斯,做不出装作没事人的样子……”
“最好你能坚持此明智选择。或许有一天,我对你们的表现感到满意,就会说服皇帝钦赐土地给赤棘,不必经过秾婻这个‘二道贩子’。”
丹帕重又抬起头,眼神极其复杂。
“送这位武士走吧,客气一点。”本源向鬼车说。
赤棘人终于松了口气,感激地点点头。
可惜他的笑脸还没完全绽放就僵死在半空——鬼车袖里藏着匕首,霎那割透了丹帕的粗颈项。
全程声情并茂翻译、累到想吐的登徒阙瞠目结舌,被溅了一衣腥气。
“唉,白忙活一场,”本源伸了个拦腰,“和痴人谈了一段梦。”
登徒阙身后站定鬼车,她晓得命数已不可改,反而镇定下来:“杀我灭口前,容留说几句话的时间。”
“请——”
“我那皇宫秘闻不是凭想象乱写的,很多事都靠走访老宫人而得,可以说,最了解皇宫里鸡飞狗跳龌龊事的人,非我莫属。”
“然后呢?”
“所以,”登徒阙傲然扬脖,送到鬼车匕首下,“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
本源没吭声,他很耐心地听着姑娘临终遗言。
“陇西王,”登徒阙最后翻了个白眼,“你扮猪吃虎的本事从小就炉火纯青啊。”
鬼车作势要斩杀她,被郭太申制止。“那么我就当你是在夸赞咯。”
登徒氏笑起来,清脆地随时都能被击碎。
“你若有空,就读读后面的章节,你的结局,我都写完了。”姑娘说罢,贴着匕首的锋刃,赫然自行了断。
陇西王搓了搓手,右眼皮轻轻地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