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萃抱着摔成两截的古琴,在房外一个劲地抹眼泪。“司言大人,您别这样……”
房中传来打碎杯盏器皿的声响,算作对婢女恳求的回应。
“大人,奴婢知道您心里难受,可咱们现在失了势,太容易被居心叵测的人拿捏喉颈了,在这种紧要关头,您一定不能颓废自厌,千万振作起来啊!”团萃哭着劝说。
两扇漆色暗沉的门扉间开出一条缝,透过来气虚血浮的枯槁容颜。
“我们,何曾有过势?”沈尽情淌落不知多少泪,原本一双晶莹的招子,现在黯然得如同洗笔污水。
团萃经她反问,仓促间口舌不俐,只能深深垂下头。“是奴婢没能耐,让主子受委屈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愚忠的傻瓜。”沈尽情扬手轻挥,“你走吧,不要再纵容我折磨你的感情。”
“司言大人,”团萃用袖子粗糙地擦拭眼眶,“国丧期是不会处决犯人的,如果您想见她,奴婢就算以命相抵,也会求来这个机会的!”
沈尽情极力克制住临近溃堤的歉疚,咬着嘴唇道:“再说吧……”她手扶门闩,噏合住仅能让死屑衰尘通过的细缝,重又把自己关回罪孽牢笼。
任凭团萃如何呼喊乞求,她均充耳不闻,只双膝跪地,孤虚自言。
“沈尽情啊,你可知罪?”她苦笑着摊开手,幻想着掌纹纵横成渥血沟壑,“是你骗来断肠草,混淆进恒祥殿的庖厨,诱导那些眼拙地区分不清此毒物和金银花的小宫女们在太皇太后的饮食里加入它,熬出浓香软糯的粥糜,穿喉过肚、暗害人命……你究竟是从何时起变得这样狠辣的?我居然一点儿也没察觉……”
沈司言落寞长叹,缓缓揉起胀痛的眼睛,而这举动却逐渐变形成捂面哀嚎,她折腰,以额触地,愧悔的洪流几乎冲垮她。“但是,你为什么敢做不敢当?沈尽情,你竟能眼睁睁瞧着崔尚宫顶包入狱而一言不发!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回答我,缘何能做到这般厚颜无耻?!你说惜命乃本性驱使,可为了保全自己而罔送他人性命,这和地沟里的肮脏鼠辈有何区别?!你不配得到信任!不配苟活尘世!!你卑贱鄙陋、龌龊可耻,我诅咒你死后在坟头长满荆棘,任你自私、贪命的鬼魂想挣脱这具腐朽的肉身,也必得经受利刺锥心刮骨!!!”
她倾尽周身情绪,近乎自残地捶地恸哭,悲不能已。
“尚宫啊,”沈尽情散了一腔自恨,侧倒在地,呜咽流涕,“明明不关你事,为什么被逮捕时拒不吐露实情?我究竟有什么资格值得被这样包庇……还是说,你希望我永生自困于悔恨的折磨中,以此作为玷污你于我之信任的惩罚?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纵容我?!”
“我早就知道,这一生决不可进宫半步,但根本无人愿听从我的心声。”她的嗓子已哭哑,声如刨木,“我始终都在被推着走,想歇脚的时候哪怕疲累到崩溃也不可作暂留,想一往而前时却被硬生生按倒进陷人的泥沼……真想为自己做一回主啊,真的。”
就这样紧贴着冰凉地面,沈尽情那颗电闪雷鸣的头颅徐徐冷静下来,她已然累得快忘记呼吸了,一旦闭上眼,就算被打死也不想再和这个烦乱的人世博弈。
“起来,”有人在她耳边低语,“给本王起来。”
这是幻听吗?果然后续不闻声响;然而沈尽情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一腔温热气息,真实地令她想要无限靠近。
“打点水来,给你主子擦把脸。”
“是,吴王殿下。”
简短的对话清晰入耳,惊得沈司言蓦然醒转,一抬头就是郭瑀神采奕奕的眼眸;沈尽情被动地卧在他怀里,惶恐之余动弹不得。
“团萃哭跑着去找我,说你情绪起伏跌宕,弄不好要寻短见。”
“我、我……”沈姑娘万分局促,“殿下可听到了我的疯言疯语?”
“没有啊,”吴王笑了,“一推门就看见你‘挺尸’在地,差点吓死本王。”
沈尽情暗自松了一口气,接着就开始鄙夷自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此品性,还怕没有被揭穿伪善面孔的一天吗?
“你这个混蛋,”殿下忽地变了脸色,“该当何罪?”
难道这么快就被瞧出了破绽?沈尽情抿嘴,绝望不堪。
“本王那时从鬼门关辛苦救你回来,是为了看你今日自暴自弃的傻样吗?”吴王佯装生气,“没良心的小东西,就算受了天大委屈,在我这个恩人跟前时也不准颓废气馁。”
沈尽情没忍住,鼻子一酸,两串长泪滑落。
“啊呀,”郭瑀急忙轻柔地刮去姑娘面颊上那些滋味复杂的泪水,“我又没真和你置气,怎么还哭上了……你这样叫属下们路过看见了,还当本王如何你了呢。来,我借你一块布料擦眼泪——喏,就肩膀这儿吧。”
“殿下,”沈尽情挣开吴王的臂弯,挪到了几步之外,“小的已多次明志,我尊您为上位者,希望您也视小的为普通下人。须知在许多方面,我都高攀不起。”
郭瑀稍怔,尴尬地不知该看哪里。“沈司言从前说过的话,我都牢牢记在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能说服你,哈哈,看样子今天又失败了……你不要有负担,我此来多半是出于朋友道义,劝慰你不必为崔尚宫罪行挂心。她吃了熊心豹子胆毒害太皇太后,皇兄虽然恨之入骨,终归不会迁怒你,所以,忘了这位不得善终的老师父吧,你就是你,沈尽情。”
“或许她是有苦衷的!崔尚宫是这儿的老人了,她干嘛要和太皇太后过不去呢?不用再仔细审问吗?”
吴王老实回答:“可她对谋杀供认不讳,说是陈年旧时被太皇太后冤枉严责,怀恨在心多年终找到机会下手。对崔明止的判决已定,只待国丧期满后问斩。”
沈尽情脑际嗡嗡作响,她扶住凳子,想站起身却偏偏使不出力。
“你看,一说她你就六神无主了,”郭瑀怜香惜玉,“传本王命令,以后谁也不准在司言面前提及这个罪人!”
“你让谁来传令?”沈尽情好不容易真心地笑了笑,“这儿除了你我,也就只剩天地鬼神了。”
“哈哈,还有老头子我呀!”一个咋咋呼呼的嗓门兀自响起,把这两位小年轻唬得一愣一愣。“吴王殿下,冯将军到处找您呢,我碰巧路过,随嘴带个话。”孟芙斋立在门槛外,一身素服,笑得眯起了眼。
郭瑀听说是舅舅,立地整肃衣衫,向在场二人告辞,快步离开。
“先生还有事吗?”待吴王消失在目所能及的最远处时,沈尽情发现孟芙斋仍乐呵呵地瞧着自己。
孟芙斋毫不犹豫地点着头。“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尽情茫惑地请他进屋,正赶上团萃打来洗脸水,司言便唤她在门口望风。
“姑娘一席话,老头子好巧不巧,全听进去了。”孟芙斋神态安然。
“什、什么话?”
“生死攸关,我都藏在肚子里了,不想复述一遍再刺激姑娘。”
沈尽情喉头紧锁,不敢多说一个字。
“对不住,”孟芙斋没事人一般,语气轻松,“我并非故意听墙角,实在觉得崔明止毒害太皇太后一事有蹊跷,想着来她高徒足下打探消息,满足一下好奇心。”
“这么说,”沈尽情颤栗难遏,“你一早便来了,也没有遇见冯将军找吴王。”
“都是瞎编的,全为了支走殿下。”孟芙斋不以为意,“这种赌局似的瞎话最有意思了,若冯洗砚真找他,我也不算撒谎;哪怕当面拆穿了,老头子脸皮厚,大可以说‘童心未泯,闹着玩罢了’。”
“先生有勇有谋,怎么看待‘生死攸关’那些话?”沈尽情竭力保持镇定,“预备揭发我的恶行吗?”
孟芙斋耸了耸肩膀,道:“我的意见很重要吗?木已成舟,顺其自然就好。”
“你不觉得我是个卑鄙小人吗?你不想知道我为何存此歹心吗?”
“姑娘别激动,我知道你急于证明自己的惭愧和苦衷,”孟芙斋没有半分瞧不起她的神情,“那些话我都听到了,都听到了。”
沈尽情茫然地凝视着眼前这位老人家。
“从闾丘陟找你那天起,”孟芙斋开始解答迷惑,“我就知晓姑娘的身份很有争议,待见识到你的智勇后,真心佩服。”
“别拿我打趣了,”沈尽情蹙眉,“‘智勇’不能用来形容胆小的杀人凶手。”
“虽然尚不清楚太皇太后薨毙能为太傅带来什么好处,”孟芙斋接着说,“但这个突如其来的‘变乱’确实引起了很大影响,譬如——沙菲克斯面圣日期又要顺延,这十数天足够我说动皇帝,将天协馆落址岬彭,届时格局敲定,小沙还有什么话说呢?”
沈尽情晦暗不明地道一句:“先生为了朝政要务,对很多事的看法都别具一格。”
“我耽误在陇西的岁月太多,”,孟芙斋收敛了嬉笑表情,“再不施展才华抱负,一生就这样空置了,而姑娘所面临的情形,和老头子如出一辙——你若还任人牵着鼻子走,先不说能否活到七老八十,总之没一日是真心欢快的。”
“先生是在,”沈尽情笑了,“策反我吗?你连我身后的操纵者是谁都不知道,凭什么让我相信跳脱出一个苦海后不会再堕入另一个渊薮?”
孟芙斋开怀,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姑娘非得溺毙苦海才想扑腾反抗吗?老头子确实不敢保证姑娘日后的处境,但能从旁指引你用稳妥的方式跳跳看。”
“你为什么要帮我?”沈尽情问,目光如炬。
“在宫里屹立多年而不倒的崔明止,面对疑点百出的断肠草毒粥,仅凭着她向太医讨过毒物的记录,就承认自己是真凶,为保护姑娘的心思傻子也看得出来啊!由此我认定你是宫里宫外博弈之战中至关重要的棋子。”
沈尽情缄默,她之前完全没想过崔明止或许也同属长乐山庄那群人。若真是如此,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苦肉计确实可以让她就此放弃德行操守、成为供人差使的无情武器。
“这么明显的疑窦,”她决定再掂量一下孟芙斋的分量,“先生看出来了,廷尉府、大理寺的人却看不出来,也不抓我去旁敲侧击?”
孟芙斋耐心地说:“要这么讲,你还得谢一个人。”
“谁?”
“魏鹤。”老先生捋了捋胡须,“宫人出入各处的记录都归她掌管,崔明止何时去往太医院、办了什么事,这条证据也是她借储嫔协助呈给皇帝的。现在帝后位置空缺,储嫔说话的分量形同雷霆,再加上崔尚宫自服认罪,皇帝没理由不给廷尉府施压,他们拿到圣旨,也不想多管闲事、节外生枝。”
“可是与储嫔、魏鹤有过节的人就算轮到我头上也不该轮到尚宫啊。”沈尽情半信半疑,“她为什么非得要置崔尚宫于死地?”
孟芙斋拍了拍案几,道:“就是这样!你和魏鹤彼此都轻视对方!你以为她目光短浅,只不过在储嫔身畔为虎作伥;她以为你心思不深,能压储嫔一头全靠崔明止撑腰指点。战场上轻敌是大忌,在宫里又何尝不是?”
“先生的意思,魏鹤其实志在——”沈尽情咽了口唾沫,“尚宫之位?!”
“你想啊,她与储向歌相比品貌才华不差半分,为什么表妹是皇帝宠姬,表姐却只能当个中不溜秋的女官?”
沈尽情略一思忖,魏鹤心高气傲,她是知道的。
“好在她的心思没放在成为皇帝的女人上,要不然储嫔早就成了她铺路的石子。”孟芙斋摇头晃脑道,“现在,魏司记把姑娘当成石子了,你准备委曲求全,还是逆转窘境?”
“我这人,”沈尽情冷冷地说,“从不信奉委曲求全。”
“好!”孟芙斋击掌鼓舞,“人生在世几回搏?若不能活得潇洒畅快,空劳数十载吃的米面!”
沈尽情默默听着,不经意从嘴角露出古怪笑容。
“姑娘在太傅面前还得俯首帖耳一阵子。”孟芙斋尔后提醒,“等你打定主意要反水,那些细枝末节麻烦事,老头子日后再详说。”
沈尽情谢他给予自己时间斟酌思量,送孟芙斋出门时,浅笑着说道——
“愿先生早日踌躇满志、大业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