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所愿,太皇太后薨,举国哀悼。
朝堂上有头有脸的官员大臣也依礼法卸了鲜衣怒马,换做素裳缟服,搬出家门集体斋戒;为一日三餐轧命的平头百姓被勒停嫁娶喜事,嬉笑打闹更是令行禁止。
无论谁都不得不显露出一种隐忍的哀伤,逼真得如同他们自个儿的祖母逝世了;但在这层哀伤之下,人心所填充的均是敢想不敢证的好奇:太皇太后,诚如宫中宣言,是寿终正寝吗?
若能得机会窥一眼皇帝神情,那还真不好下结论——他也垂泪低泣,可是面色非但不憔悴,反有些窃喜的影子。是啊,与秾婻“喉舌”沙菲克斯会面的日期又顺延了十数日,皇帝乐得躲避唇枪舌战。
至于陇西王,他一贯都是人前人后两副皮相,在太皇太后停灵的宗堂里泪洒千秋,转身就发出消息、亟待长乐山庄属下来见。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柳宫姝和秦遣风风尘仆仆赶至京城,只在一处废墟前短暂停留。
“你在看什么?”秦遣风娴熟地控住焦躁踱步的坐骑。
柳宫姝一言不发地望着坍圮破落的铁匠铺,除了日积月累的灰尘,故人的痕迹已无处可循。
“走吧。”她看够了这片伤心的事发地,迅速调转马头,像是逃离挣脱不得的宿命。
按照郭太申的指示,那师吾在官府经营的歌舞乐坊偏门等候他们二人。因着国丧的缘故,此等风花雪月之地在百天内不可敞开怀抱做生意,现下门可罗雀、空无一人。
“你们可算来了。”那师吾懒洋洋地撑着一把大扫帚。
秦遣风翻身而下,引着两匹骏马往厩中歇脚。“又没有耽误正事,着急什么。”
那师吾当胸捶了他一拳,道:“这不是想你们嘛!”
柳宫姝绕着乐坊后院粗略看了一圈,接话说:“风师父心胸之内可没有装这些小儿女之情。”
“哟,”那师吾瞅瞅这个、瞭瞭那个,“丫头现在学规矩了,不再‘遣风哥哥’那样称呼了?”
拴马的秦遣风默不作声,柳宫姝也不在意,遛达到那师吾跟前,问:“我师父呢?”
“他有别的事要做。”
“所以这次任务就我们三人?何时行动?”柳宫姝掂了掂长剑。
那师吾指了指天,回答道:“需得等到天黑。丹帕虽然和沙菲克斯分开了,但白日里总在他主人的所在地晃悠,只有夜色降临、斋戒的百官不许再和外人接触时,丹帕才会孑身回到暂住地。”
“也就是说,我们得乘着月色迷蒙、在丹帕警惕心不强时动手?”柳宫姝总括道。
“没错。这家伙对沙菲克斯的护卫极其谨慎,我看他从太阳升起到落下的期间,没有一刻会松懈精神。”那师吾握住扫帚把柄,杵了三下地。
柳宫姝有些不屑:“一对一或许困难,但三对一应是小菜一碟了吧?吾师父别光顾着长他人志气。”
置身马前的秦遣风温和地说:“小姝莫大意,赤棘人天性逞凶斗狠,要活捉他们比杀之更艰难。”
“丹帕再厉害,我也不会饶他!”那师吾插进话来,“一想到三位爱徒遭赤棘人黑手杀害,我这气简直能从天灵盖里迸出来。”
柳宫姝虽未应承,但心里想的与那师吾无异;当然,她另外记了沙菲克斯一笔血账,迟早都要找他偿还。
三人各怀情绪,潦草地整顿行装,就等夜幕笼罩四野。
终于候到浓云暗月的时辰。这当口儿,便是点着一串灯笼,也只能勉强映照出脚边的路,想要看透数十步外的阴森雾气,太费眼力。
丹帕出现在旷寂的街道上,他一身坚厚甲衣泛出白光,腰间别着一轮鸟首纹样为柄的弯刀,手上还提溜着一根铁棍,铁棍前端用链子拖着个敦厚的石头砣,摩擦在地,钝声入耳令人发怵。
赤棘人走着走着突然就停下脚步,他不会说汉话,便高高地吹一声口哨,意即“老子早就发现你们了,别藏着掖着了,快滚出来吧”。
正前、左后、右后方闪出三个汉人身姿,丹帕鼎立其中,饶有兴味地打量起每一个人。
“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柳宫姝并不认为对手有多非凡,“左不过是个人,你们把他神话了,底气上就已输了一茬!”
那师吾笑道:“也对,血肉之躯没有不朽的道理,动手吧?”
“大家小心。”秦遣风微微皱眉。
丹帕听不懂刺客们说的话,带着看阿猫阿狗胡闹的眼神,侧歪过头。
不等赤棘人真正打起戒备心,小姝仗剑,飞步上前,轻易挑起对方弯刀,这铁物对空割月,“呛啷”落地。
丹帕褐眼圆睁,嘴里咕噜噜念叨,约莫是“这小妞身手不错”之类的话。看架势,这三人今晚是不愿让他好过的,那就休怪丹帕抖擞斗志,激昂反击。
霎时间,天滚沙尘、惊星坠树,三股白练纠缠住一抹黑绸,穿针走线密不透风,大有织绣出一幅“雒水渡劫羽化图”的气势。
那师吾用剑,式如其人,无一不是奇绝诡怪,非要说出点名堂,只能喻作“泼水”,接招者看得眼花缭乱,出招人却收放自如。
秦遣风中正,他不喜邪门歪术,剑锋走势深沉稳重,一切都按照既定套路来,但如果认为他没什么本事的,那也错了主意——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剑在他手,气魄强势,哪怕人皆晓得怎么拆招,也未必能扛得住这道正气。
小姝实属鬼灵精,她慧根通透,与各异人等打斗,从无重复用招,倒不是因为小姝博闻强识、背过许多剑谱,实在是她将“见招拆招”发挥到了极致,看似被动呆板,却在变化万千中杀到对手黔驴技穷;然而比“变化”更具杀伤力的是小姝的“不变”——她的剑从一而终得快。
就说资质尚佳的习武之人,和三者中任一都相持不了几回合,可是丹帕不仅愈战愈猛,甚至多次致刺客于危崖累卵的境地。果真是他强悍异常吗?还不如说他正好能克制那师吾和秦遣风。
丹帕的铁棍石砣,旋起来好似筑了面铜壁,随便泼来的是“冰水”“沸汤”,通通被阻隔在外;乘对方疏漏之际,丹帕踢脚而起的弯刀上手,死杠着秦遣风不偏不倚的劈刺,划拉出一阵刀锋剑尖相切的嘶鸣厉声。
最该被提防的小姝屡有戳破丹帕胸膛的机会,但本源下令要活的赤棘人,她不得不半道回手。
那师吾率先遭到击退,他被石砣狠敲在鼻子上,骨梁折裂是意料中事,最叫人担心的是他眼睛会否有损;秦遣风分了二两心思给重伤的同伴,丹帕看准时机斜肩而下就是一刀。
赤棘人炫耀似的大吼一声,姑且理解成“你来啊”。
小姝倒退两步,左手边是那师吾在地上打滚,右手边是秦遣风惨白着面孔仰天而倒。
丹帕呸了一口唾沫,在姑娘眼前晃了晃着血迹斑驳的武器。“咔嘶吐咓。”这鸟语基本可推断为“去死吧”。
“就不能学汉话嘛,”小姝的剑上还没有半点红殷,“认输的话跪下来叫姐姐呀!”
赤棘人狰狞狂笑,弯刀摩挲铁棍,锵锵刺耳。
不知名的小虫啁啾一声,被草丛里的同伙狠狠咬一口触角,即刻安静下来。
恶战再起,丹帕化身为肥蛮大鱼,柳宫姝立地成钓竿韧线,两相僵持,互不占优。譬如丹帕往女刺客琵琶骨上纵拉一道血口,小姝就于其臂膀横刮一片皮肉,这也是她唯一可以送进剑锋的缝隙,毕竟赤棘人甲衣难破。
丹帕在战场上惯会绊马脚、劈马首,击碎敌手头颅不在话下,可现在被个小女子纠葛住,他心气难平,出手越来越重,恨不能一砣子结束这场乱斗。
小姝反而无所谓,管他如何张牙舞爪,顺其势而变我招即能抵挡。
就这样来往切磋,战时又拖长了一刻。小姝女儿身的弱势渐显,她开始大口喘气;再观丹帕,奔狼暴虎,青面不改。
柳宫姝最后迎他当面一刀,被震得手腕发麻,连剑也握不太稳了;正在她打磕愣的工夫,丹帕大力推出一掌,摔出小姝丈余远,拦腰撞树,把三魂七魄都轰出大半。
赤棘人放肆地蹦出一串怪话,不用想也知道是在耀武扬威。
“可恶!”小姝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折断了,多呼吸一口气都要疼晕过去。
丹帕趾高气扬地宣发着胜利感言,但对手却没有反应,这就是语言不通在打架骂街时最大的缺点吧。但事实上,小姝已瞧不见丹帕了,她眼前飘忽着的是甘蘖的人形。
“你现在知道刺客和剑客的区别了吗?”模糊的甘蘖问。
小姝支着脑袋想了想,最后还是放弃地摇摇头。
“刺客是投机取巧的,剑客是磊落光明的。”模糊的甘蘖笑着说,“所以前者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后者则投身于青天白日里。”
小姝咧开嘴,哭腔浓重:“我都快要被揍死了,你还来说废话。冤魂索命,接我上路的吗?”
模糊的甘蘖蹲下身,温柔地摸摸她的脑门,说道:“记住,你是一名刺客。”
小姝嗫嚅:“剑客哥哥救我……”随即拉长了骨痛筋麻的胳膊想抓他的手,眼看就要擒住这团幻觉,倏忽指尖冰凉——她匍匐着够到了剑柄。
电光石火一瞬间,丹帕拍刀而下,小姝侧身一滚,举剑相抵。
丹帕大惊,方才奄奄一息的丫头怎么“回光返照”了?他一犹豫,小姝已跃身站起,纵然如履针芒,亦已不会再倒。
“对啊,我又不是什么正义剑客,为什么要和你硬碰硬呢?”柳宫姝眼角上扬,目光尖锐,“投机取巧,好!”
丹帕猜她言语辱骂,顿时嗷嗷吠叫、暴跳如雷,干脆扔了弯刀,蓄满全身劲道,铆足了火气用双手举起铁棍石砣,以开天辟地之势猛砸下去。
小姝算准时机,勇敢向他冲过去,在丹帕前臂即将完全伸展的刹那,她手掌一托,并不很用力地顶起对方下巴。
丹帕当下失了重心,身子抑制不住地向后倒,而那根抡圆的铁棍在半路强行遁力,铁链子乱摇乱晃,石砣敲在自己主人的脑瓜上,势能之大居然生生把丹帕打晕过去。
小姝目送那塔楼似的肉身轰然倒塌,所立之地震颤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