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程回宫的路途上,郭珩恼怒懊丧渐平,两种心思相互勾缠,令他十分不安。
太皇太后真与这刺客组织有关吗?沈司言此人的确和别家女子不同,莫非她的天命就是要当皇后?
“今日午膳,不要端山珍海味上桌,”皇帝思索真相不得,烟云迷雾遮脑,只能暂且跳脱开去,说些闲事松松精神,“照着皇祖母那儿的饮食,就熬一瓮金银花粥,让朕败败连日火气吧。”
随行的太监唯唯诺诺地应了,支使再落一个等级的小杂役往庖厨相告。
“沈司言,你如今杀人杀狗都不眨眼了,”郭珩忽然停下脚步,别有用意地说,“朕看你像是不太适应宫中差事,索性调换职务,到廷尉府审犯人吧!”
沈尽情满手血污半干半粘,眼睛只盯着地砖上细碎的裂纹。“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郭珩一把扬起她的手掌,严厉训斥,“你杀那刺客时倒是正义凛然得很嘛!天赐的线索就这样葬送在你手里,信不信,朕即刻命人摘了你的脑袋!”
沈尽情缓缓眨眼,一副懵懂表情。
皇帝努力想从姑娘的双眸中探出猫腻,然而这番审视竟被冒然打断。
“皇兄!”吴王郭瑀出现在前方,护军将军冯洗砚陪伴在侧,“皇兄这是做什么?”
皇帝闻得熟人之声,狠狠甩开沈司言的胳膊。
待吴王看清了那个触怒天威之人,他满腔只剩心疼,更不顾舅舅暗投眼色,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
“你怎么不在屋里躺着?这时节飘絮漫天,吸入口鼻不利伤口恢复。”吴王情不自禁想搀姑娘的手,一低头,惊异不已,“血?你受伤了?”
沈尽情气色安宁,语调平稳:“不是我的。”
皇帝“哼”声说:“阿瑀还不知道吧,廷尉府刚死了个女刺客,正是司言亲手动的刀子!或许那天朕和你都不该多管闲事,指不定她胜券在握,早准备好了生擒刺客。”
然而吴王似乎并未领悟天子实意,着慌之中居然有争执态度。“皇兄,您怎可带着孱弱的病患去那种阴怖场所?还下旨令尽情与刺客当面对质?!”
“吴王,”郭珩倏忽变了脸色,面上威严,心内紧张,“你现在是为了沈司言来指派朕思虑不周吗?”
冯洗砚暗自叹气,方才和外甥说的一系列禁忌,这小子没一句上心。“陛下息怒,殿下多日来少眠少休,越发爱说胡话了。”
“那就滚回去蒙着被子睡一觉!”郭珩越想越气,他从小呵护的弟弟,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朕若非念在手足情深,光凭吴王方才两句诘问,已可成全你戴罪之身!”
“陛下,”冯洗砚苦劝,“微臣斗胆以舅舅身份置喙,您这唯一的兄弟头脑简单极了,他说话直来直去,乃是因为经年在军营徘徊,还望陛下饶他礼数不济之过。”
吴王原意确实不为故意顶撞皇兄,但在沈尽情面前,他就是不能低头认错。
“还把自己当作童言无忌的小孩一样,何时才能长大?给朕立在这里好好反省!”皇帝睥睨对方三人,抬脚就走。
冯洗砚千恩万谢迎他离开,回头就拍上郭瑀的脑门。
“舅舅!”吴王深感丢脸,耳根子红得透光。
“别叫我,”冯将军瞪他,“合着早些时候教导你所说的话全是在对牛弹琴啊?你有几条命,敢和陛下叫板?”
郭瑀搔了搔耳后,道:“我只不过同皇兄讲道理而已,他本就不应该让尽情去廷尉府。难道,亲兄弟之间也要阿谀奉承,不可诤言谏语吗?”
“呵呵,你有理,你最有理!”冯洗砚气得跳脚,“他是你兄长无疑,可他更是万民头顶的苍天,和天子较劲,你是不是傻?唉唉唉,我被你折腾得胸疼,懒得管你了!”
冯将军捶胸顿足地蹦着走了,只留一对大眼瞪小眼的年轻人。
“去睡觉吧。”沈尽情默不吭声了良久,突然说道。
郭瑀打了个激灵,莫名其妙飞霞上脸。“和、和、和……”
“睡不饱觉,脑子会抽筋,舌头也就跟着绕不过来了。”沈尽情一本正经地说,“需要我派人送殿下回住地吗?”
吴王捋捋眉毛,以便遮掩刚才会错意的喜形于色。“不必劳……”
“那么,”沈尽情心事重重,未等他说完,截断话头,“我还有公事要处理,这就向殿下跪安告辞。”
“哦,”郭瑀不无失落地回应,“你去忙吧,别太辛苦了。”
沈司言冲他笑一笑,在转身的瞬间泛起愁容。
如何才能让太皇太后悄没声地归去呢?
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沈尽情一路埋头快步,不知不觉冲撞了花房杂役的队伍。
“尚宫局的人横得不得了,这走的是什么步调啊?”为首者是花匠丁颉,他上下打量着姑娘的服饰,没好气地说。
沈尽情弯腰道歉:“对不住,我适才思索分心,并非有意给诸位添堵。”
“就你们尚宫局每天事务繁杂、焦头烂额,别的部院都闲得生虫吗?”丁颉高声喧哗道,“阖宫各处的鲜花嫩草都等着我去照料呢,也没见我走路撞了哪位尚宫呀。”
“所以你言外之意是?”沈尽情听出他胡搅蛮缠的腔调,冷冷地问。
丁颉一愣,他之所以得理不饶人,只不过是刚从储嫔亲信魏鹤处讨骂而回,正好逮着同为尚宫局女官的沈尽情出气。“尚宫局全都是自以为是之人!我就是讨个公道罢了,你以为我想怎样?好笑。”
“你三句话不离尚宫局,敢问里面谁人招惹你了不成?”沈尽情瞧出了端倪。
丁颉翻了个白眼,直言道:“还不是那个鼎鼎有名的魏司记!仗着自己是储嫔娘娘的表姐,执一支烂笔,宫人进出各处的记录都得过问一遍。我不就是昨天忘了登记报备嘛,这魏司记偏犟着不许我入恒祥殿,我真想往她脸上扔一条狗!就不说我常年进出宫闱、谁都认得我丁颉这张面孔,单论我搬来的这些金银花,那可是太皇太后要的呀!这她都敢拦,还骂我不懂规矩,也是个狗胆包天的!”
“她按规矩办事,”沈尽情语气平和,“不信奉变通之术。你若仔细看她首饰,均为木兰花图样,由此可知魏司记心性有多高。”
“哼,你们是一个屋檐下办事的,”丁颉怒道,“定会偏帮。”
沈尽情摇摇头,欲言又止,末了,说:“这样吧,你也不要着急把一盆盆花运回去,我替你向太皇太后传个话,她若亲下懿旨,想来魏司记不敢抗旨轰你走。”
“真的吗?”丁颉有些惊讶,“我那样说你,你还愿意帮我?”
“宫中各部都为伺候好各自主子,同气连枝,将来我有麻烦你的时候,谁帮谁还不一定呢。”沈尽情客气地笑笑,转身欲往恒祥殿去。
只听见丁颉和手下小杂役在她背后连声称赞:“瞧瞧,穿得都是一模一样的官服,那个魏鹤就像断肠草似的冷血,这位姑娘却如金银花一般温和。”
沈尽情一怔,没想到回报这么快就来了。
太皇太后还未起身,是多儿姑姑同沈司言做吩咐,当下传话魏鹤,放丁颉等人搬花入宫。魏司记深觉被打脸,她倒不怪沈尽情所作所为,她只怨恨崔明止调教出这么个对头。
却说被魏鹤恨着的崔尚宫,见回到卧房的沈尽情闷闷不乐,问一声:“你这副表情,是想给主子们使脸色看?”
“尚宫,”沈司言无精打采地说,“我好累啊。人分三六九等,可在这,谁都能压我一头。”
“傻孩子,现下宫里才几位主子你就灰心了?仰宗在位期间,此处有一后、三妃、二嫔、七位皇子,人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奴才们为了活命,百般忍辱负重,还不是挺下去了嘛。”
“这么热闹,斗得一定很凶吧?”沈尽情故作天真地问。
“你说呢?投毒、栽赃、威逼、厌胜之术,但凡能害人的招式,我都见识过了。”
“莫非皇帝察觉不到他的女人和儿子是如此凶残之人吗?否则为何屡试不爽?”
崔明止坦言:“可是,他也需要这种力量的制约和平衡——妃嫔、皇子们的身后,往往有着和朝臣相互勾结的势力,哪怕仅仅是嫌疑,也会让皇帝坐卧不宁,而女人们争斗后折损掉的势力,多少能令他安心。只要做得不那么明目张胆,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尚宫,”沈尽情没来由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生硬地遏止了这个话题,“您瞧我伤口恢复地怎样了?”
崔明止仔细看了看,道:“还不错。”
“可我却觉得又疼又痒。”
“要不要传太医?”
“他们只会说对的废话,什么‘平心静气’、‘勤动躯干’、‘按时睡觉’、‘多吃瓜果蔬菜’,”沈尽情吐了吐舌头,“而且,我怕吴王知晓我病症后又去叨扰太医们。”
“那你想怎样?”
沈尽情抱着崔尚宫的手臂,道:“我人微言轻,太医肯定不理我,但尚宫不一样,您是宫里的老人,说话顶事!”
“少拍马屁,有话直说。”
“您能否为我讨一些断肠草?”沈尽情不把它当一回事,“听说鲜品外敷能消除我的不适。”
“真的吗?”崔明止满心疑窦,“这可是毒药啊。”
“我知道,可它也是一味草药,跌打损伤同样能医,不信,您问问太医就知道了。”
崔尚宫看着她纵深的黑珠瞳仁,稍作犹豫,还是答应了。“也行,你早些康复,我好使唤你做事,也不枉辛苦栽培出一个司言。这就上太医院卖弄老交情去吧,希望那地界没全叫晚辈后生占据。”
“多讨一些,以后凡是有个磕磕碰碰都能用上啦。”沈尽情的笑容涩中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