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尽情再看孟芙斋时,除了欣赏老先生的妙趣横生,更感慨其人心志别具一格,能在高位者面前不卑不亢、勇抒己见者,实令人敬佩。
“嗨哟,我说了这么些个无聊话,姑娘听乏了吧。”孟芙斋撑着自己的老胳膊腿起身,又好心地伸出手,拽起沈尽情。
“哪里,孟先生个性飞扬,叫我羡慕不已。”
“这是在夸赞老头子吗?”孟芙斋咧嘴大笑,“此乃平生仅得的称誉,谢姑娘赏识。”
沈尽情捂着喉咙,诚挚地鼓励道:“先生才华横溢,往后会有越来越多的机会大展拳脚!”
孟芙斋感激地握住晚辈的手,说:“假使我早些遇见似姑娘般的伯乐,或许在白白浪费的数十载光阴里已能大有所为。”
未及沈尽情接话,隔空而入旁人话语。
“司言神清气爽,看来没吃什么苦头。”
沈尽情闻声回头,见是太傅闾丘陟同他的护卫小木通,便施了个刻板的礼数。
“你也在?”闾丘大人走近来,瞥见挤眉弄眼的孟芙斋,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朝臣,一个女官,光天化日下交头接耳,生怕别人不会误会你们在罗织阴谋诡计吗?”
孟芙斋“嘿嘿”一笑,反问道:“太傅难道不是朝臣?朗朗乾坤下嘘寒问暖,故意让人怀疑您心怀叵测吗?”
“乡野村夫出言不逊!”闾丘陟怒骂,“小木通,把这厮给我拿下!”
沈尽情慌忙阻拦,道:“二位大人剑拔弩张,不明真相者瞧在眼里定会腹诽毁谤、损公之清誉,你们何苦叫嚼舌根的小人得逞?”
小木通尴尬迈出的一条腿于默默间收了回去。
“哼,我今日没工夫与闲人空耗着,”闾丘陟顺势骑驴下坡,“沈司言过来,老臣带了长公主几句话,烦请奏禀太后。”
孟芙斋砸吧了嘴,道:“既然姑娘有公事要办,老头子就不叨扰了,改天得空再叙。”
沈尽情鞠躬行礼,目送侍郎官远离,末了,回正身躯,看向太傅,问:“长公主有何吩咐?”
闾丘陟握拳抵唇,干咳两声,说:“没有长公主的事,不过是借她做个由头,支走孟匹夫罢了。”
“那么本源有何吩咐?”沈尽情心思活络,改口即问。
太傅略打一个磕绊,娓娓道:“终到了用你的时候了。”
沈尽情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掌,警惕地说:“我粗通琴棋书画,至于舞刀弄剑,不比三岁小儿懂得多。”
“放心吧,”太傅看穿了她的忧虑,“你只管端庄优雅,那些见血开花的粗事,自有别人操劳。你听说过一个名为沙菲克斯的秾婻人吗?”
“那位经女王钦点前来我朝商洽要事的大使,”沈尽情镇定地回答,“我偶有耳闻。”
闾丘陟还当她见识浅薄,此刻不免好奇:“你平日只在后宫活动,难道于前朝安插了眼目?”但他转瞬便想通了,“是孟芙斋告诉你的吧。”
沈尽情不否认也不承认,说:“你们希望我对沙菲克斯做什么?”
“倒不是为他。”太傅没有纠缠上一个疑惑,“这人身边跟着个赤棘护卫唤作丹帕,他是武学奇才,力能横扫千军万马。那位想要逮住他,从其口中挖出赤棘与秾婻的勾当,为皇帝除去国外隐患。”
“这么厉害的角色,我至多给他斟茶倒水,绝无克制他的法子。”沈尽情冷然道。
闾丘陟摇头,道:“只消引开他就好了。”
“怎么引开?”
“这就告诉你,不过,下面的话,你务必要担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听清楚!”太傅深吸一口气,比着手势示意小木通提防四周情况。
他继而压下嗓子,道:“请你想个法子,送太皇太后归西。”
“什么?!”沈尽情惊叫一声,伤口疼得剜心。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事,实则有所勾连。”闾丘陟严肃地瞪着她,颇有嗔怪的含义,“太皇太后殁了,举国大丧,满朝臣子、各部院官员必须依照礼法进行集体住宿斋戒,任何人不得例外。秾婻既然在我国面前称小臣,沙菲克斯就必须‘入乡随俗’!斋戒最忌杀生,像丹帕这种满手鲜血之人是没资格服国丧的,届时他便不得不和沙菲克斯分离,我们的人就能引蛇出洞,最后将他一举擒拿。”
沈尽情紧锁娥眉,挣扎着说:“为了一个赤棘人而谋害太皇太后,当真明智吗?”
“我不是说了嘛,”太傅不悦,“丹帕身系赤棘和秾婻的阴谋诡计,掌握了他就等于掐灭外邦的狼子野心。至于太皇太后,她甚至连皇室的象征也算不上,能为国献身乃无上荣耀。”
“恕小的多嘴,”沈尽情没能沉住气,“本源不会是在公报私仇吧?”她忆起受伤那天在灵毓偏殿偷听所得,深觉陇西王和太皇太后间的牵扯过深。“如果太皇太后不存于世,对本源而言又增一分安全。”
闾丘陟瞠目结舌,他晓得沈尽情说话虽不甚分明,意思都在了。“你怎敢妄自揣度那位的心性?好大胆子!”
沈姑娘看着对方,抿唇不语。
“我不想弄清楚你说这话的目的,”太傅竭力保持镇静,“总之只要你领会我的意图就够了。现在问你,能否在今夜子时前完成交代给你的任务?”
沈尽情表面虽无波澜,内心却翻江倒海,一股洪流冲垮心之防线。
“回答我!”闾丘陟提高了嗓门。
“可、可……”
太傅轻蔑道:“可你不懂得如何杀人?去问崔明止吧,她盘踞深宫多年,见惯了‘兵不血刃’的奇招妙法。”
“非得这么做吗?”沈尽情抬眼,喉头发涩。
“别无他法。”闾丘陟面若寒潭,咄咄逼人。
就在这一为难时刻,小木通忽地低声传话:“两位稍安勿躁,皇帝正朝此方向走来。”
说时迟那时快,太傅即刻和蔼地拍了拍姑娘肩膀,道:“那么,长公主这番孝心,就请你一字不漏地传递给太皇太后吧。”
语音未落,郭珩已行至跟前。“皇长姐怎么了?”
“吾皇万岁,”闾丘陟作揖,“公主殿下思念太皇太后心切,特意令沈司言带话转告。”
“是吗?”郭珩端详女官须臾,“朕居然不晓得皇长姐对祖母这么有感情,须知朕姐弟三人与太皇太后没什么交往,比阿瑀强不到哪儿去。”
太傅只是微笑,没做解释。
“沈司言晚些时候再去拜谒恒祥殿吧,现在随朕去一个地方,”郭珩也无心追问,不由分说拽起她的袖子,“朕需要聪明的你来分忧解难。”
沈尽情不能当面拒绝,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走了。
行出一刻多的时辰,她实在憋不住郁闷,问道:“皇上领我去往何地?”
郭珩无一丝欢喜,答:“廷尉府。”
“关押苹婆之处?”她开始提心吊胆。
“你休养多天,醒转来没几日,已知晓了那刺客姓甚名谁,”郭珩渐蹙眉头,“而她非要见到沈司言才肯吐露实言……若说你们完全不搭界,很难令朕信服啊。”
沈尽情垂头。
“一会儿入了廷尉府,你和刺客好好聊聊,朕会在隔壁细听,绝不干扰。”
“是。”沈尽情答应,这一声发得艰难。
恍恍惚惚间,一行人前呼后拥着九五至尊,落脚廷尉府。
想必之前下达了旨意,廷尉府上下都整装而待。
“去和刺客会面吧。”郭珩向身后的沈尽情唤道,自己则由廷尉陪同,果真步入了关押囚犯的隔间之侧。
沈司言吞了口沫子,在两个小吏的看护中向苹婆走去。
虽隔着天牢铁栏,沈尽情但凡想起脖颈中几乎要她小命的伤口,仍是心有余悸。
“你……命真大……”反倒是被禁锢者先发制人。她披散着头发,满脸满身的血污,像一只脱胎的兽,“怪我心怀慈悲,下手不重。”
“谢谢。”沈尽情坐在小吏为她准备的椅子上,紧张地注视着苹婆的一举一动,“你一定要见我,所为何事?”
苹婆颤巍巍地支起脑袋,已看不出眼神里藏着什么秘密。“一个买卖,我之前和你提到过的。”
“在这铜墙铁壁间,你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谁说的?只要你有心想买,我就占着一分利。”苹婆诡谲地笑起来。
沈尽情不假思索道:“劝你不要做春秋大梦了。”
“唉,”苹婆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我年轻时也识文断字,背过不少诗,你听这两句有没有意思——‘西风满村巷,清凉八月天’。说来好笑,我某年某月某时某刻捡了个孤儿女,可怜她身世凄凉,收作徒弟,正是借了诗中二字,给她当名字使。”
沈尽情闭上双目,眼前铺天盖地都是陆离色彩。“说吧,是谁指使的你?”
“不喜欢白居易的诗啊?那我再背首杜甫的,”苹婆前言不搭后语,“‘清凉破炎毒,衰意欲登台’。”
“看样子我们谈不下去了,这就告辞。”沈尽情睁眼起身。
苹婆在赌命,她更心急。“慢着、慢着!你过来些,到铁栏前来。”
沈尽情听她急促的声音,便知自己占了上风,料她隔着笼子不敢有歹意,遂缓步而前。
“我晓得这番话被人监听了。”苹婆凑上去,在她耳畔低语,“你的生母清凉是老身乖徒,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比我更了解她的人,你想知道她的情况吗?”
沈尽情淡然道:“上次被你胁迫,一时脑热,忘记鸦爹爹告诉我的话了——我的生身父母早已命丧敌手。她的情况?不就是一堆白骨嘛。”
“嘿,好冷血的丫头,”苹婆有点慌,“可我记得,你上回明明很迫切地想要知道仇人是谁,现在呢?”
“我会找到这个人的。”
“远在天边,近在咫尺。”苹婆打了个呵欠,“就是我了。”
沈尽情惊诧万分,这几天她也曾怀疑过此事,只是没想到苹婆会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如果真是你,为什么要杀自己徒弟?”
“等我活着出去,必将一字不差地还原事态。”
“这是你的计谋,”沈尽情不为所惑,“人根本不是你杀的,或许整个故事都是杜撰的,你只想骗来一线生机罢了。”
“不!”苹婆否认,“你的爹娘都死在了我手中,千真万确!的鸦向你披露弑父之仇的同时,就不曾给过一星半点儿线索?”
沈尽情从发髻上拔下簪子,亮给刺客看。
“好眼熟的暗器呀,”苹婆大喜,“亏他留了多年。你去那边桌上瞅瞅,都是从我身上搜刮出的武器。”
沈尽情飞快奔向她所指之处,果然看见扔了满桌的污秽尖刀和几十只小飞刀,个个都似她手中证物。
“信了吧?”苹婆兴奋地高喊,“快放了我,我给你说故事!”
沈尽情神志不宁——既然杀害爹爹娘亲的确是昔日慈幼堂堂主,为何鸦爹爹从来不向自己言明呢?难道是为了不使她终日活在仇恨中?这理由虚幻地像一朵白莲花,并不是她这样有城府的“不纯”女子所能理解的。
“你在想什么,快点放了我呀!”苹婆呼唤道,“你可不是心狠手辣的孩子,真不想知道她的事吗?”
沈尽情乱如麻的心绪受对方刺激点拨,霎时透亮起来。
只见她藏起尖刀在袖,缓缓转过身。
“我的疑问太多了,”沈尽情步调稳重,“不只是对你、对她,还有对生命里历经的每一个人……我发现,你们的到来,除了给我增添深重的不安和恐惧,除了用各种情怀禁锢我的自由,别无它用……”
苹婆听她胡言乱语,有点分心。
“他,是按照别人的心意活了这么些年的,”沈尽情眼神涣散,将手伸进铁杆间的空隙,一把拉住苹婆,“一时间,尽管我还没有能耐粉碎所有胁迫我的力量,但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在苹婆疑惑的审视下,沈司言不动声色地将尖刀捅进彼之腹中。
“过去的人有多好多坏,我压根不想知道,反正以后的路,都是我一个人走。”她异常地冷静,手法比杀死烈烈那次娴熟太多。聪明人,什么事,经历一次就懂了。
刺客出于巨大的愕然,并没有叫喊,于是沈尽情又稳稳地扎了她几刀。
“想不到……你是这种人……”没有意义的遗言。
“对啊,”沈尽情松开拉拽刺客的手,安逸如深流之静水,“我就是这种人。”
尸体摔落草垛的声音激发了小吏的疑心,他们奔过来,望着梦游一般的沈姑娘,打骂不得。
“发生什么事了?”皇帝耐不住性子,从旁而出,“沈司言,你们中间说的话,朕一句也没听清楚!”他很恼火。
“陛下,”小吏们腿如筛糠,“这女刺客死、死了……”
郭珩朝牢间地上一看,脸色阴沉。“是你杀的?”他咬牙切齿问,“这是多么重要的一条线索啊,你居然把她杀了?你为什么要杀她?!”
沈尽情的嘴角轻扬,她于演戏之事愈见天赋。
“皇上,”沈司言的眼泪说来就来,“这个歹人出言不逊、侮辱皇室!小的听了义愤填膺,岂止想杀她,真想将她大卸八块!”
郭珩一把揪起她的衣领,目眦尽裂。“你最好能说出个一二三,否则,朕腰斩了你!”
“她,”沈尽情丝毫不避,泪目婆娑,“她说,这一切都是太皇太后指使的!”
“满嘴谎话!皇祖母有什么理由阻碍朝政?!”
“所以我才觉得刺客无稽,她一定什么内情都不知道,只不过想骗得皇上饶她狗命。一想到皇上英明罔送,小的就气不打一处来——天家威严,岂可践踏!”沈尽情之泣,如雨打芭蕉,动人心魂。
郭珩气得发抖,血涌上脑,猛松开手,摔她在地。“回宫!!!”
沈尽情伏在地上,正与死不瞑目的苹婆相视而望。
这就是报仇的滋味吧——待我翅膀愈见丰满,必将挣开铁锁金笼,而所有想玩弄、摆布我的人,迟早都会是同样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