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老兵
星期天去探望应爷爷的人又多了我外婆和小姨,看门的还是那个驼背老汉。小欧磨破嘴皮看门人也不答应我们几个进去精神病院,外婆痛骂老汉一阵也无济于事,不管怎样他都只让小欧一人进去。
我们刚刚退出大门,就听到背后传来呼唤小欧的声音。
应妈妈和她儿子正向我们奔来,小欧听见呼唤也转身走出大门,很惊奇地望着她的妈妈和哥哥。
一直连奔带跑,那位母亲此刻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由于体力不支,她顺势坐在了地上。
她稍势休息便立刻冲向那驼背老汉,非常严肃地对他说:“请你打开大门,让我们接老头回家。”
“我说这位女士,这怕是由不得你我,当初送他来时上头特意有过吩咐,除非院长同意,我是没有权力放行的!”
“好吧,我们也不为难你,我相信马上有通知送到,我们就地等待。”应妈妈说完重新躺在了地上,喘息着,看上去确实累坏了。
大约半小时后,汽车行驶的声音由远处隆隆响起,而且愈来愈大。
一辆军用吉普车飞驰过来,在我们面前一个急刹,从车上跳下来四个人,两个身着军装,另外两个是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员。他们向驼背老头出示证件,交涉几句之后那老汉二话没说,赶紧敞开了大门。
我们一行人来到那栋红砖的两层楼下,小欧说爷爷住上面一层。
一群医护人员聚集在楼下,有的低声交谈,有的来回走动,他们脸上几乎都有相同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请问谁是院长?”跟着我们一起的军人发问。
“是我,”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回答。
院长仔细看了看军人递过去的介绍信,接着他摇摇头,眼里闪着犀利的光,似乎对眼前忽然出现的人表示怀疑。
“我们也接到通知,老先生可以离开,为这事我们一大早就开始准备,不让其余的患者出现。但我们就是请不出来他,整个上午他都一个人叽叽咕咕地,要想靠近他几乎是办不到的,他嘴里不断重复着我们听不懂的东西,哎,真叫人为难。”
“没关系,请你们让开!”应妈妈说。
“当然可以,”院长回答,“但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因为我们的几个医护人员已经受了轻伤,这里是精神病院,我们首先得保护正常人的安全,若在平时我们对老人的这种行为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你们自然有一套管制患者的强硬方法对不对?但是你们应该知道,他并非真正的精神病患者!请赶紧让开,让开!”她忽然变得不再矜持,如同失去理智的人那样狂叫起来,我看见小欧十分恐怖地看着她妈妈,好像这种情形她才头一次发现。
“这位面善心慈的女士,你的话完全正确。不过,我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医疗机构,不可能决定所有的事情,至于谁对谁错我不敢妄下定论!”眼镜子院长说道,表情十分镇定。
吉普车上下来的人朝医护人员摆摆手,他们立刻让出一条道来。
在二楼的一间病房前,透过装有密实的铁网和钢筋的窗户,大家看到一位身材并不算小的白发老人蜷缩于墙角,房间里除了一架单人床外再没有别的设施。
此刻不知道那位背向我们蹲在墙角的老人在冥想着什么,人们只看到他双手抱住脑袋,正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他浑身颤抖着,嘴里不时发出我们听不太清的声音。
“请把门打开!”应妈妈说。
“可是,我们不敢保证他会不会伤人,我看…还是。”一位手握一大串钥匙的女性护理人员说。
“开门!”应妈妈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叫。
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员一把抢过钥匙,推开护理人员冲向铁门,他大声地问:“哪一把可以打开这门?”
从他身后伸过来一只发抖的手,用两根指头找到钥匙。
一阵发霉、发馊的恶臭从打开的房门里扑面而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捂住鼻子。
应妈妈显得不那么激动了,墙角那位白头发老人吸引着她,她一脸惊恐地慢慢走进病房。同时回头向大家摆摆手,示意不要跟在后面,接着伸手轻轻带上了房门。
所有的脑袋都挤向窗户,大家并住呼吸,生怕有什么闪失。
她走到老人背后,蹲下。伸出一只手抚摸他头上的白发,他转过头来,我们看到一张不像人样的衰老面孔,脸上、额头都有发青的瘀伤。他很像是山里的野人,头发过长,已经遮住眼睛,白胡子好像从来没有修过,差不多完全遮住他的嘴唇。他的衣服还算干净,但像是刚刚换上的,因为与他肮脏的裤子相比,其清洁程度完全不同。
她继续抚摸他的头,泪水也顺着面颊流淌出来。
老人发出说话的声音,但没人能听得懂。
她再次失声痛哭,不过显然在压低声音,或许怕惊吓到他。
他继续在说,她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捂着嘴慢慢退出病房。
“妈妈,爷爷说什么?”泣不成声的小欧问道。
“他说,给我刀和竹子,家里没盐了。”妈妈回答女儿,“他还说,我不吃药,快给我刀!”
应妈妈扑进儿子怀里,看上去有虚脱的现象。
小欧一把抓住我的手,拉着我进了她爷爷的病房。
尽管屋外人声喧嚣,爷爷依然蹲在墙角充耳不闻。小欧走到他背后,她不像妈妈那样轻轻抚摸老人的白发,而是用手扳过他的脸,直接将自己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面颊贴在那张令人怜悯的苍老的脸上。
老人的手微微颤动着,他想推开她,又好像失去力气,只是蠕动他那没有血色嘴唇,开了口:“你是医生的女儿?”
小欧使劲摇头。
“也不是院长的?”
她摇摇头,一颗宝石一样发光的泪珠从她眼角滚出,顺着脸颊落在爷爷的手背上。老人抬头看看她,又马上摇头表示很不理解。
“真是讨厌,”他说,“世上最烦的莫过女子的眼泪,小姑娘,你因何悲伤,难道有人欺负你?”
“的确是这样!”小欧已经泣不成声了,“我的爷爷不听话,我告诉过他,无论如何也要忍耐,不与人争吵。可是,瞧你脸上的淤青,就知道你一定不乖!”
“你是谁?”他忽然怒气冲冲地问。
“我叫应小欧,我跟爸爸姓,而我爸爸跟你姓!”她仰望爷爷,泪水不停由眼帘溢出。
老人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孩,她年轻的模样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那张宽大固执的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两只眼睛突出。仿佛在努力思索一件似有非有的事情,他把双手放回头顶,又开始扯头发,简直想把自己从地上提起来。
小欧温柔地制止了他疯狂的举动,拿起他的一只手手,把它放到自己的脸上。这时候,老人的情绪逐渐稳定,目光落在眼前这张满是泪水的白皙的脸上,看着她,又陷入苦思冥想之中。
她跪在他面前,伸出右手抚摸他脸上的胡须,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嘴唇蠕动着冒出一句话来:“啊,你究竟是谁呀?”
“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我不能忘了你是谁!”小欧泪如泉涌地望着爷爷,喃喃地说,“我以后会告诉你我是谁,现在,你只需知道你马上要离开这个让你受难的地方,我们将带你回到我们阔别许久的家,我最最亲爱的人。如果此刻你记起年幼时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你八岁那年抛弃你的羊群加入抗日队伍,和你的战友一起,直到把侵略者全部赶出我们的国家,而你所做的一切最终是为了来这里受苦的话,我想你该哭了!如果此刻你还记得我的父亲,你那个文弱书生般的儿子因为不胜劳苦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请你落泪吧!如果你还记得我的哥哥,你的孙子为了不离开家人放弃别人为他开辟的美好前程,请你再别忍住,哭泣吧!你为什么不哭,我最最亲爱的人,我的爷爷!”
我感觉小欧的话犹如一把利剑,刺中她的爷爷,使这位貌似囚犯的老人不再言语,从他那衰老的满是皱褶的眼角挤出几滴泪珠之后,明显体力不支,他顺势倒向她怀里,昏厥过去。
“这似乎不能让人信服!”精神病院的院长皱起眉头说,“我们的护士比这位女孩更温柔地接近他,却遭到他的攻击,真是想不通!”
“我想,这个只有让老天爷来回答你,”应妈妈说,“因为他无时不刻都在上面俯视我们,他应该看得清清楚楚!”
“好了!大家静一静!”那位军人开口说道,“帮忙把老人抬上车吧,我们认为他需要得到更好的治疗和护理,当然是去正规的医院,而不是继续留在这里!”
随后两位军人走进病房,来到老人跟前。他们端正身子,抬起右手向囚犯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在两位公安人员的帮助下,把昏睡的老人抬了起来。
应哥哥走到母亲和妹妹面前,向她们说:“还是我去陪爷爷吧,你们好好在家呆着,等我们回来!”
除了刚刚这句话,整个过程小欧的哥哥都是一言不发、面色冷峻地注视着所发生的一切,直到和爷爷上车他都是那样淡定自如,只是回头向母亲和妹妹扬了扬手,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
泪痕未干的俩母女并不放心应哥哥一人照顾老人,非要跟着一同前往医院。
应哥哥说不用母亲和妹妹操心,他现在已经长大了,而且是这个家唯一能担重任的人,为了家人安好,他愿意付出所有力量。
我不否认应哥哥的行为给我带来不小的影响,我们家除了外婆和小姨我也是唯一的男子汉,如此看来,不让她们担心才是我的本分。
那位老囚犯暂时入住县人民医院,由于我们的小街距离医院相隔不到一公里,我外婆极力要求母女俩住我们家。早先应妈妈不愿意麻烦我们,最后还是拗不过外婆,勉强答应下来。
小姨自动让出她的卧室,搬上阁楼去住。只在下午,母女俩去医院的时候才进去原来的房间操作她的缝纫机,我们一家三口的所有衣服都是小姨在做,因此我时常见她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缝缝补补,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三个陌生人敲响我们家门时我们一大家人早已经吃过了晚饭,小姨陪着俩母女坐在花园靠河边的大门前,她们一面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一面轻轻哼唱苏联歌曲,应妈妈唱得最动听,她正在指导另外两位。
他们像三个夜晚游荡的幽灵般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若不是由外婆领着,还真要吓我一跳,因为在我们家里,还从未有几个男人同时现身。
“都是老朋友,我也用不着介绍了!”一位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家伙向应妈妈说道,“我们不是来带你们回农场的,只是想通知一些你们需要做的事情,我们说完就走。”
应妈妈盯住他们,脸上毫无表情。
“你们得办理即将离开的一切手续,你们不是普通家庭,所以会耽误一定的时间。当然,没有谁会给你们添麻烦的。现在,我们得到上面的指示,往后你们可以自己决定去留,不会再有任何人敢横加干涉,你们从前在省城的住处也有人正在期盼你们重返。若是五六年来我们在农场的行为对你们有所冒犯的话,我请你原谅。因为那绝非我的本意,我们只是例行公事,这由不得我们,跑腿的家伙为了混口饭吃不得不听命于上头的指示,我只希望这些年你们心中所积的怨愤不要全部发泄于我们头上,我们都还有一家人要生活,一直在不安的阴云中生活便不会有好运气的。我再一次请求你们的原谅,以前的事,我们毫无办法,是例行公事的业务。”
“你们可以走了!”应妈妈显得异常平静。
“好吧,我们这就离开。”胖子很谦卑地说,“再提醒一下,三个月之内是办好一切手续的期限,请你务必谨记!”
外婆双手背在身后,我看到她手里还捏着一根长长的木棍,脸色阴沉,送他们出去时的情形简直像赶着一群不太听话的畜生。
由于周一上午要赶回后勤部上班,我好想单独与小欧呆在一起。此刻她坐在应妈妈与小姨中间,一直闭上眼睛轻轻哼唱歌曲,我连给她递眼色的机会都没有,真是令人沮丧。
“你们是不是想睡了,我看时间已经够晚了!”外婆催促大家休息,“我的习惯是早睡早起,今天破例晚了两个小时,不过我不在乎,因为家里有贵客。”
“我们都休息吧,”应妈妈起身说道,
在厨房外的敞房边,外婆从蜂窝煤炉上提起一壶热水,倒入新的脸盆里,毛巾也是新的。她拿来我们洗脚的木盆,让两位贵客先行洗漱。
“待会洗漱完毕,我们去小街遛遛吧﹗”应妈妈埋头漱口时我凑近小欧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她回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已经很晚了,可以吗?”她的声音同样不大。
我向她点点头,一脸微笑。
我们得到外婆和应妈妈的允许,条件是不可以超出这条小街,到了尽头必须马上返回。
“听人说这些木头房子的寿命快满一百年了!”我边走边说。
“是吗?看上去它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倒塌!”小欧仰头仔细打量着房子上面的阁楼说。“以前我看过有关这种木楼的书,它之所以结实、经年不倒的原因是我们的祖辈智慧地运用了榫卯结构,若是遇到强烈地震,比起那些水泥钢筋的楼房来说,它更容易幸存。”
我看着小欧,她正望着这些房屋,一脸沉思。
已经到了老头的造枪作坊,他的窗口依然闪烁出暗红的光来,想起过去那些造枪的日子,我的心咚咚直跳,感觉自己像个做了不光彩事情的小偷。
“小欧!”我的声音有些淡定还十分严肃。
“你想说什么?”她回头看着我,脸上挂满疑问。
“我记得你说过,你那些藏匿心底的秘密只告诉了我一个人,是吗?”
她仔细看我一眼,接着很坚定地点点头。
“好吧!既然如此,我想,我也不应该对你保留任何秘密。”
“你还有秘密?”
“连外婆和小姨都不知道,”我说,“有时候我想,该不该告诉她们,又无法确定她们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因此一直没说。”
“那为什么打算告诉我呢?”
“不为什么,没有理由,只是一见到你我就很开心,同时觉得对你隐藏秘密是不应该的,因为在山上你说过,我是头一个知道你所有秘密的人!”
“完全是自愿的?”
我点头表示同意。
“干嘛还吞吞吐吐,说呀!”
知道了我与小伙伴们造枪的事,她的表情立刻变得惊恐异常,一把抓住我的手说:“赶紧停止!这不单单是违法的事情,更可能自己身体受到伤害,你必须马上停止!”
“可是,我卧室楼板下还藏有许多零件和半成品枪,怎么办呢?”
“我们回去!”她说完拉起我就往回走。
我听从她亟不可待的建议,找来一根以前外婆装过面粉的布口袋。
整个过程简直令我惊奇,小欧以我难以信服的速度把那些制造器械很快装进袋子,再用铁丝拧紧袋口。为了不打搅其他人,她几乎贴着我耳朵急切又悄声地说:“趁现在没人,我们去河边!”
“去河边?”我不太明白。
“不要问,你就不能小点儿声吗?你想让外婆或是我妈妈发现吗?”
于是我保持沉默,扛上袋子,开始我十分熟悉并且非常在行的事情——小心翼翼地打开通往花园的门,来到最后一扇去河边的围墙上的楼门边。我轻轻放下袋子。并非不堪负重,是打开那楼门有些费事。它不但有中间两扇门相交处的门闩,还有一根长过扁担的大门闩横贯于楼门,固定在左右两边门框的木槽内。使整个门看上去十分牢固,外面的人想要擅自进入的话,除非将它毁坏,否则难以如愿。
害怕弄出声音来,小欧一直在我身边指导,虽然对于早已经熟悉一切的我来说并不管用,我却感受到她如此急切和恐惧的心,瞧她一副慌里慌张的神色,若是此刻听到从她内心发出巨大的抖声我也不会有丝毫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