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张家小姐芸芸,身后跟着的伤痕累累的男子,正是她的意中情人。张大善人见女儿说那样的蹊跷话,忙迎上去笑道:“爹爹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这后生爹爹喜欢,将来必定前程远大。”说完,亲切地看着那青年公子,越看越喜欢,宋乔等人也不禁细细打量。
但见这人二十六七岁年纪,身长八尺,仪表颀硕,虽然头扎儒巾、脸带淤痕,可仍显得威风凛凛,沉毅飞扬。朱雄大笑道:“倘若我有女儿一定招他作女婿,可惜让老张头抢了先,只好做兄弟。”众人也一片赞叹声,夸张家小姐好眼力,张大善人好福气。不想,芸芸却拉着那男子扑通跪在老爹面前,说道:“还请爹爹成全。”张大善人一愣,诧异地道:“又有家世又是官身,还难得这么人才出众,爹爹有什么不满意的?”芸芸正要答话,那青年男子头一磕仰脸说道:“张员外,小生是代州镇武卫人,二十六岁,名叫孙传庭,平生志向乃是封侯著史,驰骋沙场,使百姓安乐,使四海宁静,芸芸跟着我一定不会辱没了她。只是自古英雄多磨难,传庭并非大富大贵之家,至今也不曾得个进士,还请员外爷不要因小生一时困厄拒绝和芸芸的婚事,望员外爷成全。”说完与芸芸一磕到地。
原来竟然是孙传庭,怪不得如此气概,如此以英雄自许,宋乔心中又惊又叹。再看看芸芸,这难道就是以后那位誓死不受辱、率二女三妾投井的张氏夫人吗?太惨了,太烈了,太不可思议了!宋乔凄然!什么叫悲剧,把美好的东西撕开给人看就叫悲剧。以后呢?随着一步步接近京城,他还会遇到更多更大的悲剧,杨涟、左光斗、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卢象升………他不敢往下想,否则他会失去勇气与斗志。他的心颤栗了,第一次感到孤独、害怕。
宋乔正沉浸在深长绵密的历史悲剧中,张大善人深深地叹口气,搀起孙传庭,喑哑着说道:“老爹这辈子不容易呀,别看有几个银子,可遇到当官的还得点头哈腰,陪着小心,稍有不周就会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有时候看着银窖子,我烧掉它们的心都有,我觉得那不是银子那是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灾祸就来了。所以,老爹这辈子就想找个官宦家当靠山,活得硬气些,头抬得高一些,睡的安稳些。你不要怪老爹无情,老爹是想做回人呀!”说完,眼泪婆娑。
陈贞慧、朱雄等人刚开始还愤恨张老头翻脸无情,可听完他一番哭诉后都沉默不言了,张大善人说得他们并没有切肤之感,但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在大明朝万般皆下品,唯有官宦高,至于布衣百姓那是被踩在脚下的,即使像张大善人这样家财万贯的,倘若没有人护着也会分分钟被搞垮,人五人六的那其实是为了弥补心里的恐慌。
贞儿看着宋乔,心里酸楚楚的,自和宋乔相识,她还从没见过他那样的悲伤,他的双眸不再明亮温暖,他的脸庞不再俊朗和充满活力,他的整个人沮丧、灰暗、忧郁,仿佛他的世界崩塌了。贞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怎样安慰,只是不由自主伸过手来,软软地、暖暖地握着宋乔。
大厅里的西洋钟滴滴答答走着,敲打着每个人的苦与痛,诉说着这个时代的罪恶、美丽和希望。芸芸说话了:“爹爹您小时候教导女儿永不卑贱,永不虚伪,永不残忍,可如今呢,您要女儿违背自己的心愿吗?莫说伯雅将来必成大器,即使是个布衣白丁,女儿也要终身相随,决不背弃,否则女儿宁可碰死当场。”说着猛地起身向厅中的黄梨木大方桌撞去,吓得众人赶紧拦住。张大善人看着没法,只是跺脚叹气,由不得老泪纵横。这是土豪的泪,热烈、真诚、无奈,谁说不是一种人性之美呢。
孙传庭虎目含泪,哽咽着道:“芸芸,我们今世无缘,下辈子再做夫妻,我孙传庭发誓此生绝不再娶其他女人,你好好活着。”说完转身就要走,陈贞慧忙道:“明年是大比之年,还请员外爷宽限一年,那时再作计较。”话毕,一躬到地。张大善人脑子依然清醒敏捷,应道:“作什么计较?芸芸可等不起。”哼!说得轻巧,进士是那么容易考的吗?有多少才俊之士终其一生也只个秀才举人,还明年?
“若来年不能金榜题名,高中进士,孙公子自没有资格再提婚事,也自辜负了小姐。”宋乔突然平静果决地说。此刻,宋乔已经从悲天悯人的自伤中恢复。有人说,只有经历过深刻自卑的自信才是真正的自信,宋乔是也,他成长了内心更坚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