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
①大人格君心:语出《孟子·离娄上》:“唯大人唯能格君心之非。”格,正、纠正。
【译文】
徐爱说:“昨天听了先生的教诲,也隐隐约约觉得下工夫就应当这样。今天又听了您的这番话,更加不会怀疑了。我昨天早上想,‘格物’的‘物’字,就是‘事’字的意思,都是从心上来讲的。”
先生说:“是这样的。心是全身的主宰,心中产生的就是意念,意念的本源就是感知,意念所在之处便是事物。比如意念在孝敬双亲之上,那么孝敬双亲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辅佐国君上,那么辅佐国君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仁爱百姓、爱护万物上,那么关心百姓、爱护万物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看、听、说、动上,那么看、听、说、动就是一件事物。所以我说没有心之外的理,也没有心之外的事物。《中庸》中说:‘心不诚就没有万事万物’、《大学》中‘弘扬崇高德行’的功夫就是使心变得真诚,而诚心的功夫就是‘格物’,探究事物的原理。”
先生又说:“‘格物’的‘格’就像孟子所说‘大人格君心’的‘格’,是指去除内心不正确的思想,从而使其本体保持端正。一旦有意念萌生,就要除去其中的邪念,时时处处都存养天理,就是穷尽天理。‘天理’就是‘明德’,崇高德行。‘穷尽天理’就是‘明明德’,弘扬崇高德行。”
【原文】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①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注释】
①孺子:幼童。
【译文】
先生又说:“知是心的本体,因此心自然会感知。见到父亲自然而然产生孝敬之心,看到兄长也自然懂得尊敬,见到小孩落井便生恻隐之心。这就是良知,全凭本心,不需要从自心之外去寻求。如果良知出现,也没有私欲和杂念阻碍,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充分发挥恻隐之心,那么仁爱之情就会永不竭尽’。但是普通人不可能没有私心阻碍,所以就需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克服私欲,恢复天理。也就是说内心的良知再没有什么障碍,充溢心田,就会发挥自如,这就是‘致知’,有了良知,思想也就能够精诚专一。”
【原文】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①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注释】
①博文、约礼:语出《论语·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畔,通“叛”。
【译文】
徐爱问:“先生将‘博文’看作是‘约礼’的功夫,对此我曾认真思考过但还不是很明白,还请先生再讲一讲。”
先生说:“‘礼’就是‘理’,‘理’表现出来便是‘文’,‘文’之中隐藏不见的就是‘理’,‘礼’‘理’其实是一样的。所谓‘约礼’也就是让心完全地符合天理。而要做到让心纯然符合天理,就要在“理”表现出来的地方下工夫。比如表现在孝敬父母上,就要在孝敬父母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辅佐君王上,就要在辅佐君王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富贵贫贱的时候,就在富贵贫贱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陷患难、夷狄之时,就在患难、夷狄上学习存养天理。无论行止语默,无不是这样,在哪里表现出来,就在哪里学习存养天理。这就是从文中博学,也就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就是‘惟精’,‘约礼’就是‘惟一’。”
【原文】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①,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②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注释】
①道心、人心: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唯危,道心唯微。”道心,指合乎天理的心;人心,指私欲之心。
②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出《河南程氏遗书》:“人心,私欲也;道心,正心也。”
【译文】
徐爱问:“从先生对‘精一’的解释来看,‘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这句话似乎不妥当。”
先生说:“你说得对,心只有一个。没有夹杂个人私欲的称为道心,夹杂了私欲的便称作人心。同样,如果人心能够守正也可成为道心,道心不能守正即为人心,并不是说人生来有两个心。程颐说:‘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这样好像把人心、道心分离开来,但实际上是把二者当作一体。而朱熹认为应以道心为主,人心听从道心,这样就把一颗心分为两颗心了。‘天理’‘人欲’既不能共存,又怎会有以‘天理’为主,‘人欲’听从于‘天理’的道理呢?”
【原文】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①。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着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着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着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②,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着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③,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④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唯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⑤以后,《诗》自《二南》⑥以降,如《九丘》《八索》⑦,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书,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唯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着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着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⑧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⑨,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⑩者,未易与言此也!”
【注释】
①文中子:王通(公元584-618),字仲淹,隋朝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韩退之:韩愈(公元768-824),字退之,唐朝河阳(今河南孟县)人,着有《韩昌黎集》。
②孔子删述《六经》:孔子晚年编修删改《诗经》《尚书》《礼记》《乐经》《易经》和《春秋》六种经典,即后世所谓《六经》。
③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见于《周易·系辞下》。
④《连山》《归藏》:《连山》相传为夏朝的《易》,《归藏》相传为商朝的《易》,后都失传。
⑤《典》《谟》: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和《益稷谟》,共称为二典三谟。
⑥《二南》:即《诗经》中的《周南》《召南》两篇。
⑦《九丘》《八索》:孔安国《古文尚书序》:“八卦之说,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丘》。”
⑧《传》:指解释《春秋》的三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
⑨征伐当自天子出:语出《论语·季氏》。
⑩天德:与天同德,意为道德极其高尚。语出《中庸》。
【译文】
徐爱请先生谈对王通和韩愈的看法。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英才,王通则是一位贤能大儒。后世之人凭诗词文章而十分推崇韩愈,其实,韩愈比王通差得多。”
徐爱问:“那怎么评价王通仿作经书的错误呢?”
先生说:“也不能对仿作经书的事一概而论。你姑且讲讲后世儒生着书讲经的用意和仿作经书有什么分别呢。”
徐爱说:“后世儒生们着书讲经不是没有求名之意,但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明道,仿作经书纯粹是为了求得名声。”
先生说:“以着书讲经而明道,仿效的又是什么呢?”
徐爱说:“孔子通过删改《六经》来阐明圣道。”
先生说:“既然如此,那么仿作经书不也是效法孔子吗?”
徐爱说:“着书论经必须对圣道有所阐发,使之更能为人们所理解,但仿作经书只是仿照经书的形式,大概对于弘扬圣道没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