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那么你所谓的明道,是指返璞归真使之付诸实践呢,还是指华而不实,以此哗众取宠呢?天下纷乱,就是因为重虚文而轻实践。假如圣道昌明,那么《六经》也就无须删改了。孔子删改《六经》是不得已而为之。自从伏羲画八卦,到文王、周公,其中论《易经》的有《连山》《归藏》等着述,纷纭繁复,种类数不胜数。《易经》的道理从此变得混乱。孔子发现天下盛行文饰之风,认为如此下去纲纪将废,所以效法文王、周公关于《易经》的论述,觉得他们的主张才把握了《易经》的宗旨。从此其他的观点都被废止,天下关于《易经》的阐述始归统一。《书》《诗》《礼》《乐》《春秋》无不如此。《尚书》自《典》《谟》以后,《诗经》自《周南》《召南》之后,像《九丘》《八索》等,许多淫邪妖冶的词句,达成百上千篇。《礼》《乐》中的名物制度不计其数。孔子均做了删削述正,自此其他说法才被终止。在《书》《诗》《礼》《乐》之中,孔子删除时不曾增加自己的一句话。如今《礼记》中的解释,多是后世儒生的附会,不再是孔子的原本。至于《春秋》,虽称为孔子之作,但实际上是在鲁国旧史书的基础上删削而成。‘笔’就是摘录原文,‘削’就是去掉繁杂,这样只能减少而不会增加。孔子删述《六经》,是担心纷华浮逸的文辞扰乱天下,虽想简略却不能完全做到。使人们从此抛弃华丽的文饰而注重经典的实质,而不是用虚逸浮华文辞来教化天下。《春秋》之后,繁文日益兴盛,天下大乱。秦始皇因焚书而得罪天下,由于他是出自私心,把《六经》也焚毁了。如果秦始皇当时志在明道,把那些离经叛道的书全拿来烧掉,就正合了孔子删述的本意。自秦汉以来,繁文又开始兴盛起来,如果要彻底废止是不可能的,只得效法孔子的做法,摘录那些与经书接近的道理加以宣扬,慢慢地那些歪理邪说也就自行消亡了。虽然我并不知道王通当初仿作经书是出于何种目的,但我很赞成他的做法。我想即使圣人降世,也不会否认这种观点。天下之所以混乱不堪,只因为盛行浮华的文风,而求真务实的作风少之又少。人们各抒己见,标新立异,喧嚣于世,只是为了哗众取宠,混淆大家的视听,使人们争相追求虚文浮词,追名逐利,漠视求真务实、返璞归真的品性。这些都是那些着书立说的人所导致的。”
徐爱说:“有些时候,着述是必不可少的,以《春秋》为例,如果没有《左传》作它的注解,人们大概也是难以读懂的。”
先生说:“《春秋》必须有《左传》作注解人们才能明白,那不和歇后语、谜语一样了吗?圣人作这么隐晦难懂的文章,又是何苦呢?《左传》大多是鲁国旧史原文,如果《春秋》要凭借《左传》才能读懂,那么孔子将其删改为《春秋》,有什么必要呢?”
徐爱说:“程颐先生也认为:‘《传》是案,《经》是断。’比如《春秋》中记载弑某君、伐某国,如果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恐怕也难以做出确切的判断。”
先生说:“程颐先生这句话,差不多也是承袭了世俗儒生的说法,也没有明白圣人作经的本意。比如记载‘弑君’,弑君本身就是大罪,为什么还要问弑君的经过呢?征讨的命令本就由天子发布,书中写伐国,就是说讨伐某国就是罪过,为什么还要问伐国的经过呢。圣人传述六经,只是为了端正人心,存天理、去人欲。对于这些事情,孔子也不愿多讲,害怕人们咬文嚼字。因此他说‘我不想说什么了’。圣人怎么会把所有放纵私欲、毁灭天理的事详细地告诉人们呢?因为那样无异于助纣为虐。所以孟子说‘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这就是孔门家法。世俗的儒生只探讨霸道的学问,所以他们要精通许多阴谋诡计,这完全是出于功利之心,与圣人作经的目的南辕北辙,怎么可能读懂《春秋》呢?”说到这里,先生慨叹道:“如果不是诚达天理的人,我很难与他谈到这个问题!”
【原文】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①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②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③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盛,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④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⑤’,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注释】
①吾犹及史之阙文也:语出《论语·卫灵公》。
②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语出《孟子·尽心下》。《武成》为《尚书》中篇名,记载武王灭商后,与大臣商量怎样治理商地等。
③《三坟》:相传为伏羲、神农、黄帝之书。
④祖述、宪章:借为效法、遵循前人的行为或学说。
⑤“周公”四句:语出《孟子·离娄下》。
【译文】
先生又接着说:“孔子说:‘我还见过史书中有不明确的地方。’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对于《武成》我只取里面的两三节罢了。’孔子删述《尚书》,对于尧、舜、禹这四五百年间的历史,仅存数篇而已。难道再没有值得称道的事,仅能阐述这么几篇吗?圣人的用意再显明不过了。圣人只是要删繁就简,但是后世儒生却非要添加不必要的繁文。”
徐爱说:“圣人着经,仅是为了去人欲、存天理。春秋五霸之后的事情,圣人不肯详细地告诉人们,这很自然。那么,尧舜以前的事,为什么统统省略呢?”
先生说:“伏羲、黄帝时代,太过于久远,事迹零散,流传下来的自然很少,这也可以想象,而且那时民风淳朴,没有喜好华文的风气,这就是上古社会,不是后世所能比的。”
徐爱说:“《三坟》之类的书,也曾流传了下来,孔子为什么也要删掉呢?”
先生说:“那些书即使流传下来,也会因人世的变化而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周朝末年的时候,要恢复夏、商时期的民风,已不可能,更别说尧、舜时代的民风了?太古伏羲、黄帝时的世风就更不可能恢复了。各朝代治理国家的方法不同,但他们遵循的仍是一个道。孔子祖述尧、舜,效法文、武。周文王、周武王的治世之道实际就是尧舜之道。然而他们都因时施政,因此他们各自的制度政令互不相同。即使是夏、商的政令制度在周朝实施,也已经显得不合时宜了。所以周公对大禹、商汤及文王的制度兼收并取,碰到有不合适的地方,就会夜以继日地反复研究。更何况太古时的治理办法,怎么能直接沿用呢?这正是圣人删略的原因。”
先生接着说:“只求无为而治,一味地想要实行远古的风俗,却不能像夏、商、周那样因时施治,这是佛教和老庄两派所宣扬的学说。春秋五霸以后治世的方法,不像三王一样以道治天下,而是根据功利施政。后世儒生讲来讲去,都只讲了一个霸术而已。”
【原文】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①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唯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注释】
①三代:夏、商、周谓之三代。
【译文】
先生又说:“唐尧、虞舜以前的治理方法,后世不可能再恢复了,可以把它删除。夏、商、周三代以后的治世方法,后世不可效法,也可以删略。只有三代的治国方法是可以效法推行的,但是后世人们研究夏、商、周三代,弄不清他们的根本,而只注意到一些细枝末节,所以三代之治也难以恢复了!”
【原文】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①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栖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注释】
①《五经》:指《诗》《书》《礼》《易》《春秋》,六经中《乐》已佚失,故称五经。
【译文】
徐爱说:“先儒讨论六经,把《春秋》归入史书。史书专门用于记载历史事件,这恐怕和《五经》的体例宗旨有些差异。”
先生说:“从记事的角度来看是史书,从载道的角度来看是经书。事件是天理的表现,所以天理也表现为事件。因此《春秋》也可以是经书,其余四经也可以是史书。《易》是伏羲氏时的史书,《尚书》是尧、舜之后的史书,《礼》《乐》是夏、商、周三代的史书。它们记载的都是类似的事情,所遵循的天理也一样,哪里有什么差异呢?”
【原文】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①,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②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③‘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④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注释】
①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语出朱熹《论语集注·为政篇》,意为记录历史上丑恶的事可以惩戒人们贪求安逸的思想。
②放郑声,郑声淫:意为禁绝郑国的音乐,郑国的音乐淫靡放荡。语出《论语·卫灵公》。
③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意为厌恶郑国的音乐扰乱了高雅的音乐。语出《论语·阳货》。
④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意为郑国、卫国的音乐淫靡放荡,足以亡国。语出《礼记·乐记》。
【译文】
先生接着说:“《五经》也是史。历史就是明辨善恶、以示训诫。善可以用来教化,因此特意保存善举,让人们效仿。恶行能够警戒人心,因此只保留一些戒条而略去恶行的具体细节,以防后世模仿。”
徐爱说:“保存善举让后人仿效,是保存天理的本来面目;而省略恶行的经过以防后世模仿,是为了把人的私欲遏止在萌芽状态吗?”
先生说:“孔子作六经,确实含有这种意思,但也不必拘泥于文句。”
徐爱问:“恶行可以引以为戒,保留戒条而略去恶行的具体经过,以防后世模仿。那为什么不将《诗经》中的《郑风》《卫风》省略呢?先儒认为是‘记录以前发生的丑恶之事可以惩戒人们贪图安逸的思想’,这样理解可以吗?”
先生说:“现在的《诗经》已经不是孔子所修订的原貌了。孔子说:‘不放郑国的音乐,郑国的音乐淫靡放荡。’又说:‘讨厌郑国的音乐扰乱了高雅的音乐。’‘郑、卫两国的音乐是亡国之音。’这是孔门家法。孔子修订的《诗经》三百篇,都是雅乐,可以用来祭祀天地祖先,也可以在乡村中演奏,可以陶冶情操、涵养性情、移风易俗,怎么可以掺杂郑、卫两国的音乐呢?这种诗只能滋生淫乱,助长奸邪。大概是在秦始皇焚书之后,后世儒生为了凑足三百篇,穿凿附会的。而淫逸之词,民间有很多人喜欢传播,现在街头巷尾也不少见。朱熹所谓的‘记录恶事可以惩戒人们贪图安逸的思想’,正是无法正确解释这种情况,不得已才这样说的。”
徐爱跋
【原文】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①的功夫,“明善”是“诚身”②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③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注释】
①诚意:语出《大学》:“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②明善、诚身:明善,意为明察事理,了解什么是善。诚身,意为使自己的行为符合天理准则。语出《中庸》。
③道问学、尊德性:道学问,意为虚心学习,探究事理。尊德性,意为遵从道德规范。语出《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