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学生原宪本是宋国人,住在鲁国的时候,屋子是四堵土墙,只有一丈见方,屋顶上盖着没有晒干的蒿草,破缸做窗户,桑条编成的篱笆做门,上面漏雨,下面潮湿,而他却一点也不在乎,端端正正地坐在屋里,一边弹琴一边唱歌。子贡听说了,想跟原宪聊聊。他做生意发了财,坐着肥马拉的车子,穿着又轻巧又暖和的皮袍子,袍子里面衬的是黑里透红的缎子,外面罩的是素白色的绸布。马车太宽了,进不了巷子,子贡只好远远下车,走到原宪住的屋子前。门打开了。站在子贡面前的是一个头戴桑叶编的帽子、手拄藜杖的人,这就是原宪了。见是子贡,原宪想扶正帽子,刚一动手,帽带就断了;想整理衣衫,刚一抬手,胳膊肘就露了出来;想迎前一步,刚一迈腿,鞋后跟就裂了。
子贡说:“呀!你老先生怎么竟然穷病到如此地步?”原宪打量了子贡一眼,道:“我听说,没有钱财叫做贫,学习了道理而不能实行叫做病(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我只不过是贫穷罢了,哪来的病!至于说到迎合世俗,结交权贵,不是为了修身而是为了进身去学习,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个人目的去游说,不以缺乏道德修养为耻,而以炫耀奢华为荣,我原宪是不屑去做的。”
子贡满脸惭愧,转身离去。
原宪拽着藜杖,趿拉着鞋子,唱着名叫“商颂”的歌子回屋去了。歌声在天地之间回荡,像铜钟和石磬击打出的声音那样激越。天子不能使他成为臣子,诸侯不能使他成为朋友。修养心志的人忘记了自我,连身体都顾不上,还有什么能够牵累他呢?《诗经》中唱道:“我的心不是石头,谁也不能动摇它;我的心不是席子,谁也不能卷起它。”说的就是原宪这样的人啊。(《新序·节士》)
因为尊严
东方有一个士,名叫爰旌目,要去一个地方,不想走到半路就饿昏了。正好有个人从这里路过,他来自狐父那个地方,名字叫丘,是个强盗。丘看见爰旌目倒在地上,就从身上取下壶,将里面盛着的粥喂给他吃。爰旌目咽下三口粥,慢慢睁开眼睛,问:“您是谁?”丘说:“我是狐父之人,名叫丘。”爰旌目惊讶地“咦”了一声,说:“你不是强盗吗?干吗把粥灌到我嘴里?我是遵守道义的人,决不吃你的食物!”说完,他双手抓住地,拼命想吐出咽到肚里的饭,没有吐出来,干呕了一阵,趴在地上死了。(《吕氏春秋·介立》)
那年,齐国发生大灾。一个叫黔熬的人准备了一些食物放在路旁,发放给路过的饥民。一个饿极了的人出现了,他用衣袖遮住半张脸,拖着脚步,两眼昏暗无光,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黔熬左手端着饭,右手提着壶,大声吆喝道:“喂!过来吃!”那人抬起眼睛看着黔熬,说:“我就是因为不吃这种吆喝着施舍的饭,才饿成这个样子。”说完,摆摆手去了。这个人终于不肯吃嗟来之食而被饿死了。(《新序·节士》)
富贵不能淫
东汉开国功臣马援,年轻时因为家庭贫困,跟哥哥马况商量,打算去边郡一带种田放牧。马况说:“你是大器晚成的人,能工巧匠不把尚未雕琢的玉石拿给人看,按照你自己的意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于是马援前去北地闯荡,终于发了大财,拥有数千头牲畜、数万斛粮食。他常对宾客们说:“大丈夫立志,穷困的时候应当更坚定,年老的时候应当更雄壮。”不久又叹息说:“发财致富,可贵之处在于能够济困救贫,抛开了这一条,充其量是个守财奴罢了!”于是把全部家产分送给亲友故旧。(《资治通鉴·卷40》)
威武不能屈
刘秀建立东汉政权,派军讨伐陇西的隗嚣。校尉温序被隗嚣的将领苟宇俘获,苟宇多次劝说温序投降。温序大怒,呵斥苟宇等人说:“你们这帮匪寇怎么敢胁迫汉将!”接着挥舞手中符节击杀数人。苟宇的部下争着要杀温序,被苟宇止住,说:这个人乃是义士,以死来保全自己名节,把剑给他!温序接过剑,把胡须衔到嘴里,环顾左右说:“既然被贼寇所杀,岂能让胡须沾上土污!”于是横剑自杀。从事王忠把他的尸首送回洛阳,刘秀下诏赐给他墓地,任命他的三个儿子为郎。(《资治通鉴》卷42)
东汉末年,朝廷镇压黄巾军。汉灵帝任命宦官中常侍赵忠为车骑将军,让他主持评定功劳的事务。执金吾甄举推荐傅燮,说他立有大功,但是未被封侯,令天下人失望。建议赵忠公正对待,以利于朝廷举贤纳才,收拢人心。赵忠派弟弟赵延去见傅燮,对他说:“只要您多少接受我哥哥的友情,封万户侯不在话下。”傅燮正色道:“立了功而没有能够得到封赏,乃是我命运不济。傅燮我岂能乞求私人恩惠!”赵忠虽然更加忌恨傅燮,但终究因为他的名声而不敢加害。后来傅燮出任汉阳太守。(《资治通鉴》卷58)
东晋安帝时,岭南军阀徐道覆借刘裕北伐后方空虚之机,率军北上争权。何无忌率军前往阻击,寡不敌众,军卒溃逃。何无忌厉声叫道:“拿我的苏武节来!”随从奉上苏武节,何无忌手持符节督战。敌兵越来越多,黑云般围上来,何无忌神色不变,话语豪迈,手持苏武节而死。(《资治通鉴》卷115)
唐昭宗时,朝廷发兵征讨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尚书孙揆被李克用俘获,李克用想让他为自己做事,许以河东副使一职。孙揆说:“我乃天子堂堂大臣,兵败而死,是我的命运,怎么能屈身服侍镇守一方的节度使!”李克用大怒,命令用锯子锯开孙揆的身体。锯了半天,锯不进去。孙揆骂道:“该死的狗奴才!锯人应当用木板夹起来锯,你们知道什么!”于是人们用木板把孙揆夹起来行刑,一直到死,孙揆骂声不绝。(《资治通鉴》卷258)
唐昭宗时,韦贻范做宰相。他经常接受贿赂,然后许给官职,不久母亲过世,按照制度回家守丧。韦贻范不甘心,便走宦官李茂贞的门路。此时宦官当权,李茂贞命令翰林学士韩偓草拟起复韦贻范的制书。韩偓说:“我的手腕可以折断,这道制书不能写(吾腕可断,此制不可草)!”随即上疏皇帝,说韦贻范为母亲守丧没有几个月,现在便急着让他起复,实在骇人听闻,有损国家根本制度。派驻学士院的两个宦官大怒,说:“学士不要把死亡当成儿戏!”韩偓把奏疏交给他们,脱掉衣服倒头便睡。宦官不得已,只好将奏疏上呈。唐昭宗见到后立即命令停止起草制书,并颁赐敕令表彰奖赏韩偓。(《资治通鉴》卷263)
五代时,后周进攻南唐。大军压境,南唐濠州团练使郭廷谓不能抵挡,与敌人周旋,企图拖延时间等待南唐的救援。不久郭廷谓派去求援的人返回,告诉他朝廷无力援助,郭廷谓命令录事参军李延邹起草投降书。李延邹不干,以忠义来斥责郭廷谓,郭廷谓也不示弱,以兵器相威胁。李延邹把笔狠狠摔在地下,说:“大丈夫死也不会对不起国家而去为叛臣写投降书(大丈夫终不负国为叛臣作降表)!”郭廷谓杀死李延邹,打开城门投降。(《资治通鉴·卷293》)
魏晋名士谈气节
南阳郡人宗承,与曹操是同时代人。他很瞧不起曹操的为人,不肯跟曹操结交。等到曹操做了司空,总揽朝廷大权,一次见面,不经意地问宗承:“现在可以跟我交往了吧?”宗承答:“松柏之志不会动摇。”于是宗承遭到冷落,官职很低,和他的德行很不般配。尽管如此,人们却不敢小视他,曹操的儿子曹丕、曹植兄弟每次登门拜访,都以晚辈身份在他坐榻下恭恭敬敬地行礼。他就是这样受到尊敬的。(《世说新语·方正》)
山涛推荐阮咸出任吏部郎,这样评价他:“淳朴少欲,任何事物都不能改变他的志向。”(《世说新语·赏誉》)
阮咸和阮籍住在路南,阮氏家族其他人住在路北;路北人家很富有,路南的比较穷。七月七日那天,路北人家晒衣服,都是绫罗绸缎。阮咸却用竹竿挑起一条粗布短裤晾在院子里。人们瞧着稀罕,他回答说:“我还不能免除世俗,暂且这样吧。”(《世说新语·任诞》)
庾龢(hé)说:“要论思路条理清楚,我不如韩康伯;要论意志刚强坚定,我不如王文度。除此之外,我强他们百倍。”(《世说新语·品藻》)
毛伯成自恃很有才气,常常声称:“宁可做被摧残的香兰,也不做茂盛的艾蒿。”(《世说新语·言语》)
有人问殷浩:“为什么要当官了会梦见棺材,要发财了会梦见粪便?”殷浩答:“官爵本来就是腐臭的东西,因此要当官会梦见棺材尸体;钱财本来就是粪土,因此要发财了会梦见肮脏污秽。”被时人认为是名言。(《世说新语·文学》)
谢安曾与当时贤达一起评论人物,谢玄和谢朗在座。谢安问李充:“尊伯父李平阳跟乐令相比如何?”李充潸然泪下,说:“赵王司马伦叛逆篡位,乐令亲自奉献玉玺;先伯为人正直,耻于在叛逆的朝廷中做官,终至服毒自尽。两人恐怕难以相比!这自有事实证明,并非偏袒亲人的话。”谢安对谢朗说:“有见识的人果然不让人失望。”(《世说新语·品藻》)
大将军王敦造反,来到石头城,周 前去见他。王敦问:“你为什么辜负我?”回答是:“您举兵谋反,我愧率六军出战,可惜军队不能奋勇杀敌,因此才辜负了您。”(《世说新语·方正》)
王胡之曾经在东山隐居过一段时间,穷得很。当时陶范在乌程当县令,给他送来一船米。王胡之推掉了,直率地回话说:“我王修龄如果饿得受不了的话,自然会到谢尚那里要吃的,不需要陶胡奴的米。”胡奴是陶范的小名。(《世说新语·方正》)
小结
以生命殉气节,如长虹贯天,壮烈震撼,然而却不是最难的。面对诱惑而不为所动,命临威逼而大义凛然,身处侵染而本色不改,才是最不容易做到的。正因为如此,孟子才说:“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安顿百姓的志向得以实现,便与民众同行;志向不能实现,便一心修养自身。获得富贵不能使他骄狂,处于贫贱不能改变他的意志,面对威武不能令他屈服,这样的人才配叫做大丈夫。
这一条在今天尤为可贵。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财富空前丰裕的时期,由于制度不完善,公权几乎无限,正是所谓的富贵,而且是大富贵。权大钱多,就容易“淫”,也就是过分,并非有意为之,而是潜移默化式的腐蚀性改变。它造成养尊处优,自成一体,使道义渐失,导致与民众相分离。这就是“移”,站到人民的对立面上。一旦有了自己的特权和既得利益,就很难做到与党一条心,在侵犯人民和国家的危害面前挺不起胸膛直不起腰,这就是“屈”。要避免淫、移、屈,除了要加强经常性教育,保持优良作风,还必须自觉接受各方面的监督,主动把权力装进制度的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