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开张的权客隆张灯结彩，门口六个大喇叭里不停气儿地放着歌：“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大门正对的小广场上绑着四个氢气球，每个飘扬在半空的气球身上还系着一个大条幅，头一个写着“开业三天不打烊”，第二个写着“全市最低价”，第三个写着“购物满百立减十五”，第四个写着“每天十台等离子电视等您带回家”。
有了这几个促销广告，再加上一个多星期前城市晚报上的彩页广告，半个洋春市的老头老太太都奔这儿来了。抢米抢面抢食用油卫生纸，只要觉得比别家便宜，就一股脑地往购物车里装。开业两天了，除了半夜里人来得少些，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一点，这个洋春市最大的超市一直都是熙熙攘攘。孟剑上班两天，愣就是两天没合眼。
孟剑在熟食组上班，每天就是把各种肉肠、小肚、牛肉、火腿切片装盒，用保鲜膜包好过秤，打出价签来贴上放在柜台里。按理说，他们组里的人可以轮岗，半天切肉打价签半天盯柜台帮着客人称重拿肉什么的。可是孟剑听不见、说不清，就只好一个人闷在柜台后面，一声不吭地重复着一项工作。纵然柜台前面的同事们调笑嬉闹，或是卖场里人声鼎沸，都与他无关。
熟食组的组长和生鲜组的组长正在谈着一场恋爱。两个年轻人相识不过四五天，却已然是如胶似漆的样子。孟剑的组长是管熟食的，小伙子比孟剑大不了几岁，俨然已经是情场上的老人家了，火候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刚看上生鲜组的姑娘的时候，他先是没事找事地过去说说话，然后就是尾随着人家一起去冷库，找机会单独接触；再后来，孟剑每切好一盒鸭胗子，他都抽出来两片，单独包好一盒，塞在工作服下面送过去。开张了几天就送了几天，现在的两个人俨然已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孟剑虽然耳朵嘴巴不好使，可是入职教育的时候学得一点也不马虎。明明切好了的熟食，已经上秤称过了，价签都打出来了，就在贴之前被组长抽出几片装在另一个一次性盒子里，孟剑并不高兴。他不知道组长为什么要这么做，开始以为是他嘴馋，后来发现他每一盒都要这么干，而且抽出来的鸭胗也没有塞进他自己的嘴巴。他那盒装得满满的、没贴着任何价签的鸭胗一直在工作服里面藏着，快下班的时候，生鲜组的女孩笑盈盈地过来找他，孟剑看见，那盒鸭胗像变魔术似的，出现在了女孩的面前。
孟剑没说什么，继续低头干自己的活。他心里不高兴，可是又说不出。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隐忍自己的情绪。他没有在自己情绪波动的时候刻意地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即使低了头，脸上也写着“不开心”。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他的生活里，除了父母，没人在意过他的表情和感受，至于别人看他的眼光，孟剑也早就习惯了。不管是疑惑、嘲弄、怜悯或是其他，孟剑只要低下头，避开那些脸就可以了。
不过这一次，有人来主动拍他的肩膀了。孟剑把视线从案板上的熟食上移开，看见是自己的组长在笑嘻嘻地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地在抖动，孟剑下意识地把耳朵凑过去，他的听力接近于零，但是，还有一些微弱的感受，如果对方说得足够慢并且声音振聋发聩的话，或许还能听到只言片语。但是，组长显然并没有发出更大的声音，孟剑不知道，组长看他没有什么反应，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转过身对他的女神说：“我忘了丫是聋子！”
女神笑着说：“真的？那更好了，有顾客投诉也听不见，有力气就成！求你了啊！”
组长一脸笑容：“跟我你客气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等会儿，我就带他过去啊！”
女神说完回眸一笑，继而就飘然而去了。组长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目送女神的背影持续了四五秒钟，然后迅速从兜里掏出纸笔，就着冷柜的边沿，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递给孟剑：“从现在起，你去生鲜组帮忙。砍排骨。”
孟剑觉得自己没什么可选择的。他看着那张纸条，然后看看组长，组长的眼神里还带着女神扔给他的余温，但是，和孟剑四目相视时，还是有点不耐烦。孟剑很想在纸上问一句“为什么”，可是他没有，他想起自己得到这份工作时妈妈脸上喜极而泣的表情。孟剑清楚地记得妈妈每天早上用手语向他发出的语言：好好干。
孟剑没再说什么，手上还有最后一盒鸭胗子，他低下头麻利地切好、装盒，放在冷柜货架里，然后朝着生鲜组走过去。他没再理组长，他的背影明确表达了他对组长的不喜欢。组长看着他过去，嘟囔了一句：“耳朵听不见，脑子也是坨屎。”
孟剑一到生鲜组就被领到一大圈冷柜围着的圈子里。四面冷柜散发出的冷气侵入骨髓，孟剑看见周围的两个小伙子都穿着皮裤，自己的工作服完全不适合这里。正愣着，女神也穿着皮裤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大垃圾袋，扔给孟剑，比画着让他打开。孟剑看见里面是一条乌漆麻黑的皮裤，用手碰一下，油腻腻的，还有股恶心的味道。孟剑皱着眉毛，旁边过来一个小伙子，二话不说就帮他拎出来，比画着让孟剑直接伸腿。孟剑看着他，年龄没自己大，眼睛里带着笑意，扯着大皮裤帮他撑着，冲着他做了一个伸腿的姿势。孟剑缩起一条腿想伸进去，可是趔趄了一下，那小伙子急忙抓住他胳膊，示意他可以扶着自己的肩膀。孟剑顺势扶住，和小伙子一起使劲，总算把皮裤穿上了。女神嘟囔一句：“够笨的。”然后冲着那小伙子说：“六子，他就跟着你了啊！他是哑巴还听不见，你多带着他。去吧，你们俩冷库卸猪去吧。”
六子就拍孟剑，领着他往后面走。冷库在后面，六子和孟剑并排走，一边走，一边把孟剑的手拉过来，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六”，然后又指指自己。孟剑很聪明，笑了，从上衣口袋里取出纸笔，写了“你叫小六”。六子一乐，接过来写“六子”。孟剑也乐了，双手做了一个作揖的动作。这是妈妈教的，说出门在外，同事们都不会手语，要想让别人对自己和善，就对人家笑，还要主动和人家打招呼；打招呼用手语是不行的，就作揖吧，遇到领导，就鞠躬。生气也不打笑脸人，孟剑牢牢记得妈妈的话。
简单打过招呼，六子走在前面，快走几步去推开冷库的门。孟剑被巨大的冷气刺激到了，连连打了几个寒战。六子看见了，嘴里说着：“过几天就没事了。”手上也没闲着，拉着孟剑就快步走。冷库里面挂着好几十头生猪，六子推过一辆车，招呼孟剑，示意他帮忙。孟剑立刻明白了，赶紧过来帮着六子一起把一整头生猪从架子上拖下来，放在手推车上。一头、两头……两个人一口气拖下来五头猪，小推车满了，俩人这才往外推。
出了冷库，超市里已经到了高峰时间，生肉柜台前已经是人头攒动。不光是老头老太太，洋春是个不大的城市，好多单位都遵循着中午午休的惯例，无论是机关单位还是企业作坊，中午时间大家出来放风逛街接送孩子再正常不过，没有北上广人们行色匆匆的样子。此时正是中午饭时间，附近机关都下班了，都知道新开张的大超市在打折促销，尤其是生鲜食品，有些卖得比早市还便宜。这种消息无论在哪个城市都会一传十十传百，孟剑之前一直在柜台后面切熟食，外面的声音他听不见，也没工夫抬头四处张望。这会儿可是不一样了，柜台前面乌泱泱的人实在是让孟剑惊讶了一下子。他们两人拨开人群，六子一路上都在喊着：“靠边喽！肉来喽！”正等着新鲜肘子排骨的人群一下子就闪出一条道来，俩人推着车进来，里面的俩小伙子已经开练了。
女神也在柜台里面，和早上的造型相比，已经凶悍了很多。穿着白色工作服，戴着塑料口罩，透明的，帮着顾客称肉。看见他们俩，女神直嚷嚷：“怎么那么磨蹭？快点！肘子供不上了。”
六子二话不说就把生猪往架子上挂，孟剑也一起使劲。挂好生猪，六子又麻利地开始往下砍肘子。孟剑一下愣在那，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女神过来拽起他胳膊就走，旁边是一个大案子，一堆猪肋排堆成一垛。女神抄起一把刀，冲孟剑大声嚷：“你看好！”然后就开始使劲往下剁排骨。女神力气不够，好几下才能剁成一条，孟剑明白了，女神累得直喘，把刀往大案板上一放，孟剑接过来就开始照猫画虎。毕竟是小伙子，干起这些活儿来力道大，孟剑又聪明，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唯一不方便的是，他只要低头剁就看不见顾客递过来的排骨，只能剁完一个交给顾客的时候再接过另一个。女神一边揉着右肩膀，一边喊：“要剁排骨的都扔过来，我们这小伙子是哑巴，听不见啊！别说您叫他他不理
您啊！”
旁边有人起哄：“那就叫你呗！你听得见吧！”
女神媚眼一瞟，说：“成！你叫阿姨我就过来！”
围观排队的发起一团哄笑。有俩老太太嘟囔：“现在的年轻人，嘴上都没把门的。”
孟剑再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刀一刀地剁排骨。午饭有人过来替班，十几分钟吃完盒饭，还是剁排骨……晚上十点，孟剑终于可以下班了。女神过来拍了下他肩膀，给了他一个媚媚的笑容，说：“成，小哑巴有膀子力气。”孟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看了一眼面前的冷柜，成山的排骨已经见底了。六子过来冲着孟剑竖了下大拇指，又指指女神，孟剑这才知道女神是在夸他。他脸色微红，又想起妈妈的嘱咐，毫不犹豫地给女神鞠了个躬。女神没料到孟剑会行这么大的礼，愣了一下，忽然咯咯地笑了。生鲜组里又响起一片起哄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