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玲从死神的魔爪下挣脱出来,掀开沉重的眼皮,首先看见的是白色的天花板,接着是白色的被褥、白衣天使脸上的笑容以及葡萄糖瓶里缓缓滴下的液体。她费劲地挪动双腿,腿像灌了铅似的一动不动,忽然间明白过来,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床上有病人,地上有愁人,这话一点都不假。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毕丰收的眼睛大了,脸好像削去了一绺,心也碎成了八瓣。妹妹来看嫂子,看到哥哥那个狼狈样,心如刀绞一般,悄悄和哥哥商议轮流伺候香玲。毕丰收本来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娇妻,握着老婆的手不愿放开,又经不住妹妹的软硬泡磨,还要去筹集住院押金和治疗费,只好勉强答应。
毕丰收独自一人回到冰凉的家,找不到半点昔日的温馨。想喝点水,暖瓶是空的。饥肠响咕噜,掀开锅盖,空的。他和衣上床,疲惫的劲头就是被人抬走也懒得动手。谁知道倒在床上,反而失眠了,他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似乎有闪电,耳边似乎有惊雷,一会儿浮现出香玲的倩影,一会儿是香玲的骷髅,一会儿天上落下一堆钱,一会儿涌出大批讨债鬼。想到还需要相当多的钱做住院费押金的时候,他说什么也躺不住了,翻身下床,走出家门,筹钱去——
乌云遮住了月亮,天上连一颗星也没剩下,整个村子伸手不见五指,预示着一场大雷雨的到来。
毕丰收摸着黑,高一脚,低一脚,艰难地走进到程洪运的家门,吞吞吐吐地对他说,我老婆住进医院,需要押金,想要回今年春合伙卖衣服的钱。程洪运听后,立刻火冒三丈,边骂边嚷,唾液溅到毕丰收的脸上。“我正要找你算账,你兔子叫门——送肉来了,你说说你到底整天和俺老婆捣鼓些什么?”说着就要动粗。深更半夜,毕丰收是秀才遇着兵——有理也说不清。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只好闭上嘴退出眼前这块是非之地。
毕丰收讨要钱没有讨回,却受了一顿狗屁斥,揣着一肚子窝囊气,摸着黑,向好朋友张鹏飞家走去,想找个地方把苦水倒出来。这张鹏飞原先可是他响当当的铁哥们。父母早年离异,他跟着母亲改嫁邻村,吃够了后爹的白眼,也没少挨后爹的拳头。他鼓足勇气跳出火海,跑回生父身边,多少年和生父相依为命,锤炼成一个冻死迎风站、饿死挺肚皮的硬汉子。为了跟命运抗争,他闯过关东,尽管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发大财,却也他为后来的发展打开了一扇窗户……
毕丰收一边走,一边骂:“龟儿孙,缺德的电工,你偷电叫我们跟着你遭殃。”
村里的电工偷电,被公社农电站的管理人员当场擒获,打去变压器的轮壳,等候处理,村子里停电已经有十多天了。这个三百多户的小村就成了三县交界处的孤岛。在这样的夜晚,毕丰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街上游动,恰是孤岛上蠕动的幽灵。
毕丰收也不知道怎么摸到张鹏飞家的。凭着一点残存的知觉敲门,引来一阵阵犬吠。
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个缝。
“妈的,谁,深更半夜敲门砸窗的,什么屌事,这样急锅子?”
“我,丰收。”
张鹏飞听出毕丰收的声音后,怒气消了一半。等到弄清来意后,气也消到脚后跟,却并没让他进屋的意思。他顺手从口袋掏出五百元,塞到毕丰收怀中。“先拿着用,爷们,有事回头说。”说完哐啷一声关上厚重的大门,嘴里还嘀咕:“大老爷们,这么小点事都撑不过去,急成这么个熊样,我还以为天塌下来了……”
毕丰收站在黑暗中,后面的话没全听清楚,也已经咂摸出话的味道。
毕丰收怀揣借来的五百元钱,心潮起伏,是酸是辣就是说不出滋味,没有钱的滋味叫他今夜体会得淋漓尽致。前些年,他说不上富得流油,却也解决温饱问题,不用东拉,不用西借。现在有个天灾人祸,天就塌下了,没法过了。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就在他急需要钱的时候,没人肯帮忙。星星、月亮躲藏了,朋友睡觉了。这个风雨之夜,让他体味出困境之中的无奈和尴尬。
老天爷撒下惺惜泪雨来,落到毕丰收身上、头上。风也不知道什么时间刮起来,乍起的风吹到他的滚烫的脸上,没有一丝寒意,白天里好走的寻常巷道,逐渐泥泞起来。毕丰收踩着脚下的稀泥烂浆,趟着稀溜滑的雨水,高一脚,洼一脚,直一脚,滑一脚地往回返。说不清心头具体淤结的有多沉重,怎么也走不动。不远处一家灯火特别耀眼,凭直觉他知道那是王国洋的家。不知是神鬼差使,还是王国洋家的灯火作祟,让他心中的天平,倾斜了。他竟然堂而皇之拐进王国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