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公社革委调我到公社兽医站工作。我骑着一辆父亲花二十元钱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旧大国防,带着铺盖去兽医站报到。
这辆旧国防也够破的。前瓦没有,后瓦用铁丝拧着。除了铃铛不响,全身没有不响的地方。辐条、前后圈都长了锈,就像一个脸上长满老年斑的耄耋老人。有个好处,旱天嘎嘎啦啦地在路上跑,遇到行人不用铃铛,雨天泥里水里不用下车。没有支架,到了村里有树靠树放,没树靠着墙,有时就直接扔在地上。没有锁也不用锁,绝对不会有人偷。弱点是遇到顶风或上崖爬坡蹬空,蹬着蹬着突然闪你一下,不小心就会在路上摔倒。车圈零弯不走正路,生锈的辐条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一礅便断,有时下一趟乡礅断好几根。两股车胎纹理磨光,最糟糕的是遇上蒺藜。下乡从机耕路上走,走着走着就被蒺藜扎撒了气,没办法,推着走。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年轻时爱好,虽说自己长得不如有些白脸美男那样吸引异性,可,在那个吃公家饭的年代,走到哪里,前后左右也不乏村姑少妇围着打量。她们的眼光倮狐狸一样,在你的身上脸上扫来扫去,当扫到这辆旧大国防时,不禁咯咯一笑说,这么年轻的小伙子,骑那么老的车子,看样子是家里穷,买不起新的。旧国防给我的人格、家庭抹了黑,我决定买一辆新的大金鹿自行车。
那个年代,买什么都凭票供应。吃饭要粮票,点灯要油票,穿衣要布票,送猪用猪票,买辆新自行车得用自行车票。我问我的朋友,怎么才能弄到张大金鹿自行车票,朋友说,得找熟人。我想了想,村里有一个在供销社五金商店当经理的,他就管卖自行车。一天中午,我去五金商店找他。进了五金商店,一排崭新的大金鹿明晃晃的耀眼,我伸手在车把上摸了摸。
“不准乱摸!”随着一声尖细的声音,一位脸上一对酒窝的漂亮女售货员朝我走来。我说我想买辆大金鹿。“酒窝”看了我一眼说,拿票来。我说我找陈经理。“酒窝”听说我找陈经理,脸上的酒窝仿佛又深了一指,一笑说,在里面。论辈分陈经理叫我叔,我进了他的办公室说,爷们,给我弄辆大金鹿票。他说,自行车票不归我管,都在财贸主任高常委手里。我说供销社里就和你熟,那么多自行车能不能挤出一辆来。他笑了笑说,有一个头算一尾鱼哪有多余的。这年头找熟人不如走后门,你常在公社里活动,去走走高常委的后门吧。
那时候,我经常给公社里写稿子,党委高常委兼财贸主任曾分管过宣传,三秋大会战时我还与他睡过指挥棚,应当说,找他也不难。
晚上,我去了高常委办公室。高常委见了我很热情,要必我却我接过暖瓶先给他倒了一杯,又给他点上了烟。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高常委看出我的求人动机,主动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想求您弄张自行车票。他说,刚分完了,以后吧。“以后吧”三个字给了我很大的安慰。以后我又去找过他两次,都是那句话:以后吧。我把这事讲给朋友听,朋友说,你真笨。现在是找熟人不如走后门,走后门不如大前门。大前门就是大前门香烟,当时是很吃香的。我说,大前门没有后门也买不出来,朋友说,黑市上有,我给你买。
我带着朋友给我买的一条大前门和两瓶景芝白干去找高常委。高常委依然很客气,说,小陈,咱俩你还客气啥,以后一定给你安排辆。
大前门没有敲开高常委的后门,只得另谋高策。
那个年代青年人结婚,讲求三转、一扭、四不动。三转就是自行车、缝纫机、挂(座)钟,一扭就是收音机,四不动就是四间新屋。我除了缺少一辆大金鹿外,其他结婚的东西父亲都给我准备齐全。因而,买辆新大金鹿迫在眉睫。
这一年,上级为加强兽医站的领导,安排了一名公社党委常委来兽医站任站长。新站长来了不几天,就分配了一辆大金鹿。我很眼馋,就把要辆大金鹿的想法与站长说了。当然我是从工作这个角度说的。我说我这辆旧国防光坏,有时坏了修不起来,耽误出诊。站长答应了我,说以后有指标先给你。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大金鹿票仍杳无音信。有一天,一个生产队的马得了急病,站长安排我出诊。不巧,我的旧国防正在车铺里“住院”,我便借站长的大金鹿骑着去出诊。
新旧车子到底不一样,骑着舒服,省力,颠得轻,跑得快。这更刺激了我对大金鹿的拥有欲。此后,我就以我的旧国防坏了为由,常借站长的大金鹿骑。站长心里不痛快,也不好说不借。当时我产生了个坏想法,你越心痛,我越骑你的,这样你会加快给我要大金鹿的速度。站长在家时,我打一声招呼,说一声“借”,站长不在家时,骑上就走。有一次,我骑着站长的大金鹿下了乡,公社党委书记要站长陪着他去看养猪场。站长找不到他的大金鹿着了急,只好借了一辆陪党委书记去,第二天,站长把我叫到办公室狠批了一顿,我始终笑脸相迎,你批你的,我骑我的,你发千丈万丈火,我只有一寸心愿,就是尽快分给我一辆大金鹿。大概站长看出了我的馊主意,不到一个月,就给我要来一张大金鹿票。
骑上了新金鹿,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黑亮的车架,银晃晃的车圈,脆生生的车铃,比现在买辆汽车都让人眼馋。到了人多的地方,车铃一按,脚踏一踩,飞也似的,要多风光有多风光,一天到晚,我心里美滋滋的。
还没正式成为我的媳妇的她,看到我的大金鹿,脸上也添了几分光彩,悄悄地给大金鹿了带黄色流苏的红平绒座套,织了把套,缝了个色彩斑斓的车兜。我将车梁车叉裹着板纸包上一层蓝色塑料皮。把大金鹿打扮得新媳妇似的。我有趣地对未婚妻说,你还没成新娘,它倒成新娘了。未婚妻粲然一笑说,你就和它过一辈子吧。
大金鹿确实让我兴奋了一阵子。我下乡骑着,进城骑着,到伙房打饭骑着,上茶炉提水骑着,就剩了上厕所没骑着。有人说我是穷人得了个毛驴子。高兴时,我骑上它双手撒把,侧身捡石,跑着跑着突然站立,至学着倒骑。这些恶作剧也令我尝到苦头,常因弄巧成拙磕得身上少皮没毛的。
站长给我要来这辆大金鹿,安排工作口气更硬了。无论春风秋雨,还是酷暑严寒,只要畜主来叫,都是有求必应。那时没有柏油路,遇到雨天,道路泥泞难走。新车子沾上水、泥,心里痛得慌,只好解下车兜,用肩扛着走。正如人们形容的“好天是辆车,雨天是个“爹”。有二次下乡,路上遇到下冰雹,我就脱下衣裳盖在大金座上,自己光着身子躲进涵洞里。
进县城工作后,更是天天离不开大金鹿。到农村蹲点,下乡调研,开会学习,检查生产,都是与大金鹿为伴。有时到五十公里外的乡镇下乡,刚坐下,局长一个电话,再骑着大金鹿返回单位。我常把大金鹿比做英俊强壮的汉子,它虽不如飞鸽永久小巧俏丽,但身子骨结实,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保护你。有一次因为身体疲劳,骑着大金鹿走着走着打了吨,手一失控,前轮斜着冲向沟里,我立即双手握紧车把,两腿夹住车梁,大金鹿到了沟底又跑了一段距离才安全停下、避免了车毁人伤。
1990年以后,随着工作条件的改善和工作岗位的改变,骑大金鹿工作的时间越来越少,出门下乡换上吉普车、轿车。那年调动工作搬家时,就把它带回老家,让它在空屋里一睡就是十几年。见到我的大金鹿,就像见到我离别多年的老朋友,老伙计。人是有灵性女会商也早有灵性的我用油布轻轻地为大金鹿擦拭着点点灰尘和斑斑锈迹,就像摩擦着它的蕾蕾伤痕。仿佛听到它呻吟和对我的怨恨。是的,我不应该忘记大金鹿,就像不应该忘记那些给过我恩惠、帮助和支持的人和物。
再次与大金鹿相伴,是对它三十年的情感与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