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记忆起就记着那个伴我长大的西场园。西场园在老屋」西边,东端与老屋隔一条街。西端连着我以前写的邵个西苇湾、靠近苇湾的地方垛着几个大麦穰垛,俅一座座小山丘。南边的几棵老柳树,懆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粗裂的树干,顶着茂密的枝叶,士似地日夜守护着西场园。场园的北边是五六间用坟砖垒起的仓库仓库的屋山上吊着一块破犁头,每天早晨上坡,队长就敲着破犁头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社员们听到响声,俅喂惯了食的小猪,一个说着笑着跑到西场园来点名派活。
西场园南窄北宽,大约有六七亩地。每年初春,生产队把为溜的场园耕起来,撒上芥末种子。不几天,西场园就绿起来,像个大草原。麦收前,西场园就穿上一件花衣裳,显得异常漂亮。黄黄的芥末花映衬着绿色的叶茎,好似一幅水粉画,微风吹来,喷发出一股股花粉的香味。花儿引来了蜂,引来了蝶,也引来了调皮的孩子和小狗川猫。狗啊、猫啊痴痴地望着蜂蝶们发呆。孩子们则偷偷建趴在芥末地里掐芥末花吃。芥末花嚼在嘴里,有一股微辣的感觉很刺激。吃的多了则辣得舌头痛,往下一咽,泪也出来了,鼻涕也出来了,接着就是震天动地的“喷嚏”,痛快极了。玩累了,我们就躺畜场园边的柳树下看蓝天白云。童年时的天蓝得透明,空气中没有一点尘埃,好像石也比现在的白,喘口气也清爽。
不几天,芥末熟了,饱满的芥末穗垂到地上。社员们收了芥末,把地皮划起来,再一场雨,撒上草木灰,用石磙子把场园压光,等着小麦上场。这时候的两场园是孩干们的乐园,一群群的光腚小子,在场同里打滚、翻跟斗、藏描描,根本不知道大人们在麦场上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累,经过半月二十日紧张劳动,直到场园边上几个高高的新麦穰垛立起来,农民们才能够喘口气歇歇。
伏天的西场园,晚上是最热闹的。一家一户的农民们,拿着新打的麦草帘子走出低矮闷热的茅草屋,到两场园里来乘凉、老汉们刁着旱烟斗,拖着用玉米缨拧成的火绳,一斗接一斗地吸着烟,张长李短地聊着天。一明一睹的烟斗像个萤火虫,随着老汉们吸吮的动作,红红点点地在夜空中晃动。躺在草帘上的女人们,一只胳膊搂着怀里吃奶的孩子,一只手拿着蒲扇,一边慢悠悠地扑打着蚊虫,一边哼着古老的催眠曲。用微风送出母爱,用歌曲编织着孩子的梦幻。那些勤劳的人家,在麦帘边上放一根艾蒿拧成的粗绳子,用火点上,冒出浓浓的白烟,蚊虫们闻到艾烟味,便远远地逃遁。
我一个远房的一叔爱看闲书,晚上一坐下,身边就围满了人,让他讲故事听。他讲武松打虎,讲诸葛亮七擒孟获,讲孙悟空大闹天宫,讲沉香劈山救母,讲白蛇传,讲聊斋。讲得有声有色,活龙活现。特别是讲一些闹鬼的故事,把我们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个人晚上走路都害怕。那时候,对这些故事尽管不完全听得懂,但一些人物和情节却在心中留下了印象,这对我以后熟读古典名起到启蒙作用。
场园边老柳树上的蝉多,晚上的蝉虽不傈白天邵么聒噪,偶尔也用低沉的声调叫几声。我和年龄稍大一点的孩子除了围着树摸蝉猴外,还从麦垛上抽几把草,在树底下点着,然后用脚跺一跺树干,蝉们受到惊吓,吱吱叫着向火光中投去,火灭了,蝉也烧熟了,用智慧取得的佳肴,吃起来特别鲜美、香甜。
还有一些爱好乐器的青年们,偏偏离开热闹的西场园,到坡里的生产路上拉二胡,吹笛子,品箫。邵优美的琴声,欢快的笛声和着呜咽低沉的箫声,被风吹得时断时续,在西场园的夜空中飘动,给多姿多彩的西场园增添了一种美妙的音律感。
七夕这天晚上,人们吃着传统的火烧、巧饼来到了西场园,躺在麦草帘上,望着深邃的天空,念叨着启蒙的儿歌: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银钉。一颗二颗三颗……眨眼的星星,数着数着就迷了眼。伯母又教我辨认星星,什么牛郎星、织女星、井星、北斗星、天河……我第一次感到天空的神秘,我躺在伯母的怀里’听她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伯母一九三六年夏天嫁给伯父,一九四七年,时任农救会长的伯父被还乡团杀害。解放后,伯母没有改嫁,把我当成亲生儿子,直到2001年病逝。我那时还不懂伯母心中的苦处,望着天河一边的牛郎星和织女星,一遍又一遍地问伯母,牛郎织女今夜能相会吗伯母说,能,只要你不睡觉,呆会儿就看到他们相会了。我发现伯母眼里有两颗星星一样的东西落下来,现在想来心中无限酸楚。这一夜大多数的人家都在西场园度过。
秋天的西场园又堆满了丰收,镰刀似的谷穗,金黄色的玉米,血红的高粱,雪山一样的棉垛,仿佛要把西场园压塌。直到北风吹起,冰封雪飘,忙活一年的农民终于盼到冬闲。说是冬闲,人闲西场园不闲。中午饭在家里吃着吃着,锣鼓声哐哐咚咚地响起,人们扔下碗筷就往西场园跑。原来是南方来耍猴的,小猴子随着主人的锣鼓声,作出各种姿态,引得大人孩子心花怒放。隔个一二天,锣鼓声又在西场园敲响了,看热闹的人们照样跑向西场园。这次来的是河北杂技团的。于是一个冬天,耍魔术的、放电影的、说鼓书的,高密的茂腔,即墨的柳腔,把个西场园装扮得热热闹闹,丰富多彩。进了腊月,村里又在场园北头扎起了戏台子,正月初一开始唱戏,断断续续直到元宵节。中间掺和着跑高跷的,闹杂耍的,引来一些小商小贩满场园摆摊叫卖:捏糖人的,挑糖球的,卖泥老虎的,擎蹦跳猴的,吹扑扑咚的(一种玻璃玩具)、耍竹花蛇的,什么笛、笙、苇、哨满天价响,整个西场园沸腾了。大人们不得不把孩子们的压岁钱掏出来,满足孩子们的购物欲。
就这样,欣赏着春天的黄花,数落着夏天的星星,听着秋天的蟋蟀叫,看着冬天的热闹,西场园送走了我的童年岁月,也送走了西场园的热闹场面。
此文于2010年8月获中国散文学会颁发的“中国当代散文奖”,并入编《中国散文家代表作集》这次结集又收入该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