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娥说的往事,有的我记忆犹新,有的却忘得干干净净了。她说在高考的前一天,因为第二天头场是语文考试,我去给他们讲考试注意事项。我除了讲一些临场发挥的事以外,还嘱咐他们带把伞。因为他们的考场在师范,得走不近的路,那时高考在7月初,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候,要是头被晒得昏昏的,会影响考试。再说那时天说变就变,要是下起雨来,有伞还可遮雨。第二天去师范考试了,考哪科哪科的老师照例要跟着。我见绝大多数学生听了我的话打着伞,只张瑞娥没有,我就把我打的伞借给了她。这事我忘得一点印象没有了,她说我那伞是把黑色布伞,回想当时家中就那把黑布伞,看来她说的不谬。
有古话说,最应该记住的是别人给自己的好处;最应该忘记的是自己给别人的好处。这古训分别体现在了张瑞娥和我身上。
张瑞娥还说,她在安徽曾在电视上看见过我。多年前,有一次她打开电视,突然看到我在回答人家关于书法方面的询问,她赶忙对身旁的人说:“快看,这是我老师!”好像他乡遇故知一样,十分高兴,备感亲切。
我想起来了,大约是十几年前,当时我正在北京,出于对书画的爱好,有空经常去中国美术馆看书画展。那一次去看的是“20世纪以来中国书法大展”。我正在仔细地看着,突然三四个人来到了我身边,有扛着摄像机的,有拿话筒的,我受到了“被采访”。一个中年人问我有何观感,话筒伸到了我嘴前。不说不行了,幸好我正在看的是康有为展区,康有为的书法古拙有奇趣,我早就对他的特殊风格有了体会,再加上我曾浏览过他的《广艺舟双楫》,对他的书法理论和在书法上的贡献略有所知。康有为又在青岛生活过,死后葬在青岛,作为“青岛人”对他有种特殊的亲切感,于是我就就我所知大讲了一番。采访时间已经不短,一行人正要离去,我忽然又想起了一个内容,对走在后面的一人又说起来。那中年人又把话筒伸过来,扛摄像机的也转回身来,重新开了机器,又拍下了我说的一些话。那以后,我注意电视,却始终没看见我被采访的镜头,以为是我说得不好或有不合适的地方,人家并没有播出。过了些日子,我又去美术馆,在前院里忽然看到了那个采访我的中年人,我忙问电视上播了没有,那人一边摆着手向一辆轿车走去,一边说他那次采访是临时帮人家的忙,他不知道,没说完就钻进了汽车。以后我在报纸上看到那人的信息和他写的一篇游记,这才知道那人果然不是电视台的,是个作家。
打那以后我就把这事忘了。又过了一年,我从北京回到了平度,听同事李树说,季恩浩老师曾在电视上看见过我,是在深夜,我这才知道那采访播出过。我没看见也就算了,有人看见这也就行了。没想到这次张瑞娥说她在南方也看见过,而且说播出的时间很长,我侃侃而谈,很像个学者的样子。她还说我在电视里说“别人的书法能学,康有为的没法学”,回想一下,当时我的确说过这话。
我不像名人政要经常在电视上拋头露面,一辈子上过电视没有几回。上了那么一次,在遥远安徽的我的学生竟然在电视上看见过我,她当时那高兴劲可以想见;过了多少年,她把这信息反馈给我,我也觉得很高兴,而且真正有了“桃李满天下”的感觉。
那天刘晟和刘书阁两位校长还把教过张瑞娥的王显玉、刘丰贵老师请了来,还把她的同学毛明岗、王好平也找来作陪。席间老学生又说了不少我们这几个老师的逸事,这也就叫我们很有种幸福感了。当教师的,最可悲的是教了学生一阵子,什么印象也没给他们留下,像农人播下种子不发芽一样。多少年过去了,学生还想着你的一些事,这就像投下一颗石子,能在他们心湖上激起一些波纹,而且这波纹还能长留他们心中,这也就是对我们的很好回报了!
(2010年3月22日于平度文丰居)
三舅之死
自从得知山西省王家岭煤矿发生透水事故153名工人被困井下的消息后,我和全国人民一样,就一直心焦地关注着救援的情况,一天无遍数地在电视上在电脑上看这方面的报道,盼望着奇迹的发生。4月5日,终于看到了这样激动人心的消息:
新华网山西乡宁4月5日电5日,王家岭煤矿透水事故抢险救援工作取得重大进展,截至15时,成功救出115名被困人员。
奇迹!奇迹!8天8夜,190多个小时,被困的153名工人竟然有115名生还,这绝对是奇迹!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领导和3000多名救援人员的全力施救有了结果,全国人民的心没有白操,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坏消息中的特大喜讯!
我在高兴激动之余,想起了我的三舅。1923年3月28日早5点,坊子西松林子煤井发生透水事故,包括我三舅在内的79人被困井下,因无人施救,全部死掉,无一生还。这年我三舅才22岁。
我表弟刘继庆是我二舅的儿子,他写了部回忆录《坎坷此生》,其中有写他三叔我三舅遇难的一节,我把它贴在这里:
三叔比父亲小两岁,1902年生人。父亲去下煤窑时,他也算是一条壮汉了,就跟我父亲去下井。没想到他却把年轻的生命留在了黑咕隆咚的井下!
三叔跟父亲下井,下的已不是丁家井,而是村北边数里处的西松林子井。春天的一天,父亲在上井时被铁笼子门挤着了胳膊,肿得粗粗的,与父亲一同下井的徐家大路村的徐连堂把他送回了家,两人从此结成了干兄弟。这人不错,挺古道热肠的。我称他为“爷”(我们家族叫父亲不叫“爹”、“爸爸”,叫“爷”),我叔叔们称他“大哥”,他叫我父母“二哥”、“二嫂”,两家来往数十年,直到他去世。
三叔很能干,十八九岁下井,不久就被委任为一个领着干活的小把头。还没结婚,衣裳都是我娘给他做。他人长得帅,也讲究仪表,显然已在心里考虑媳妇的事了。
西松林子井是个老矿井,从前已采过煤,在采空的大片空间贮满了水,三叔他们采煤的“掌子面”离这片水很近。这一天,他们采着采着,就听见壁缝里发出像小鸡叫一样的“唧唧”声,那是压力很大的水挤到煤缝里发出的,行话叫“水鸡子叫”。这种叫声大家都听到了,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透过来大家也都清楚,可矿井老板不说话,谁也不能停工。
父亲挤着胳膊了,上不了班,这天三叔上夜班。晚上,他去约同村的一个姓张的伙伴,那伙伴说:
“水鸡子叫了,不去了!”
“你娘就你一个儿,怕死;我娘五个儿,死个不要紧!”
三叔开着这样的玩笑,一点也没想到这话成了三叔不幸的谶语。
第二天清早,我大曾祖父家我的一个大叔急匆匆地跑来我家,张口气喘地问:
“三弟回来了没有?”
“没回来,怎么了?”
我这大叔一听,张嘴大哭起来。他也是去下这口井,他是白班,早晨他去上班来到井上,听到了井下噩耗,知道自己的堂弟是夜班,急忙跑回来问。
《潍坊市志》上记载着这次事故,时间是1923年3月28日早5点,遇难者79人。这年三叔22周岁。
遇难者家属纷纷向煤井拥来,父母、妻子、兄弟、儿女,几百人围聚在井口边,哭声震天。有的人冲开人群,朝井口冲去,要往下跳。为防止有人跳井,老板急忙叫人把井口封住。
愤怒的人群发了疯,见煤矿上的人就抓,就撕,就咬,矿上的人没敢露头的。
“找老板算账去!”
不知谁发一声喊,人群像一阵旋风,向张家柳沟村冲去。这矿井的老板叫张彭云,是张家柳沟村人。老板宅子大门紧锁,空无一人。愤怒的人们砸开宅门,把老板家砸了个稀巴烂。
我祖母哭昏过几次,哭得落下了终生的眼疾。
在胶县上学的我二姑被叫了来家,陪伴着大病一场的祖母再没回去,半途而废了她的学业。
清明前发生的事故,直到麦收以后才抽水捞尸,七八十人啊,井口边摆了一大片。人在黑水里浸泡了3个月,早已发胀、腐烂,一个个面目全非。家人们在尸体间寻找着、辨认着。我家人找了半天,确定不了哪一具是我三叔,最后叫了我娘来,三叔的衣裳是我娘做的,从那件布做的背心才认出了三叔。
事后,老板发了点殡葬费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