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以为他要拂袖而去,但他没有,而是说了些学生应说的话,并说他十分爱读书,可是回到村里到哪里找书看?他爱读书这我是知道的,在学生中他算得上是“饱学之士”,当教师的天生就喜欢爱读书的学生,要不是“文革”惑乱了他的心性,他原本是个很叫人喜欢的学生。可是,现在……他爱读书还是应该支持的嘛,最后,我还是把书借给了他。那书16卷,分8册线装,纸已微微发黄,已没有了书函。我用报纸包了包,边递给他边说:“可要爱惜着看啊!”他说:“没问题,看完我就马上还给老师。”
几个月过去了,不见他来还书,我想,大概是读了一遍再读一遍吧,他不是说村里找不到书读吗?好不容易有了这书,还不得多读几遍?
又过了一两个月,像父母想念久别的孩子一样,我实在想我那书了,而且“儿行千里母担忧”,我怕我的宝贝书有个好歹。一天,我骑自行车去了崔顺贤的家。一进门,他就连连向我说:“实在对不起老师了,这么长时间没去还书,是我没法还了!我们村的人借去看,弄丢了4本,怎么找也找不回来了!”
我一听心里“扑通”一声,就像有人把我的爱子断臂致残一样难受。我一句话也没说。还说什么呢?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拿上那残存的另外4册,我悻悻地离开了他家。他十分尴尬、满脸歉色地站在大门外,目送我远去。
开始那几年我还十分痛悔当时我不该借给他书,以后就慢慢淡忘了,可一触到“聊斋”二字,就又不能原谅自己,连同那个学生。
“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我调来平度一中。一天,他来城里找我给他指导功课,他要参加高考。一见到他,我就想起那书来,真不想搭理他。可又想,怎么能拒绝一个上门来向你求教的学生呢?书的事没提,我还是耐心地对他进行了辅导,并领他去找了别的科的老师。后来,他考上了华东石油学院,考上后给我来过信,信上只说了些感激的话,没提书的事。再以后,听说他大学毕业分到玉门油田去了,从此也就绝了音信,我也忘了这个学生,连同我那本《聊斋志异》。
又过了20多年,到了2006年2月份,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操一口四川口音,我一时辨不出是谁。“你是谁?”我问。
“我是你学生啊,是给你弄丢了书的崔顺贤啊!”
“你先别说书,快说说你这些年的情况!”
电话里他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一样,说了他这些年的经历:
石油学院毕业后,他分到了玉门油田,旋即参加四川的油气开发调到了四川。他在大学里学的是石油机械,到四川后在采油管具方面作出了贡献,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荣获过“五一劳动奖章”。这些年,他一直担任中国石化西南分公司管具中心的主任,县团级干部,公司下属十几个厂子,分布在全国几个省。
这很出我预料,没想到当年那样一个学生发展得这么好,做出了那么多成绩。我还像当年老师表扬学生一样在电话里表扬了他。
在汇报完他的成绩后,又说到书的事,说一定还我,我连说“不用了”。
电话是2006年12月5日打给我的。过了一个月,2007年1月7日,我突然收到了一个邮包,打开一看,是两部《聊斋志异》,一部是吉林一家出版社出的精装本,很精美,另一部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仿线装本,全书3册,装帧古朴雅致。里面的大量插图,显然是采用了我原来的书上的插图,但多得多,连四五十字的超短篇,如《头滚》、《蛙曲》等也有插图。我一看书这么好,对它的珍爱可与当年我那线装本等同了。
啊,他真的还我书了!如果这是在当年,也许我会很平静地接受他的还书,有借有还嘛,很平常。可这是过了34年啊,我早已忘了他不能璧还我书的事了,连他这个人也忘了,他却没忘,没忘他的老师,连当年那书的模样都没忘,寄来的是插图相同的仿古版本。
我常听人议论,当今的人不讲信义,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更甚。人家欠他的,一般不会忘;他欠人家的,往往就要“忘却”,忘不了,努努力使使劲,也要忘个一干二净。——我从崔顺贤身上找到了例外。对,是有别于当下世风的一个例外,绝对的例外!
又过了几个月,2007年清明时他回老家上坟,来平度城宴请了我。席间,他问我当年我教他时说的一个字谜,谜面他记得很清:“一月则不足,一日则有余,以日之有余补月之不足,则明矣。”他说猜了30多年没猜出,终于见到出谜人了,问我谜底,我告诉了他。他猜不出不是他不聪明,是这谜太刁钻了。而这么些年他还记得谜面,这说明他记性太好了。我想到,他还记得书的事,却不完全是因他记忆力强,因为有些事儿可以使使劲把它忘掉的嘛。
见面的时候他还十分真诚地邀我和老伴到四川去旅游,住多长时间都行。我把他这诚意与还我《聊斋志异》一事联系起来审度他这个人,得出结论:崔顺贤是个好人!是个当今难找的大大的好人!
( 2009年4月13日于平度文丰居)
辛显令走了,想起和他相处的那些日子
前天,2月22日18时10分,辛显令在与癌魔抗争了9年之后,终于割舍下他心爱的文学和书法事业,悄然走了!噩耗我今天才在报纸上看到,我先是大大地吃了一惊,继而想起了曾经与他相处的那段日子,他的音容笑貌宛然就在眼前。
记得那是1973年,县文化馆举办歌曲创作学习班,一个公社去一个写歌词的一个写曲的。当时我在青杨高中任教,因为我带学校的宣传队常写点押韵的节目给学生演出,人们认为我会写歌词,就叫我到文化馆去了。到那里才认识了蔡德科、袁延书、赵伟、蒲瑞亭等老师,自然也认识了在文化馆主管群众文学创作的辛显令。一个月下来,我自己没写出像样的歌词,倒是为许多人修改过歌词,甚至可以说是指导过不少人的歌词创作。这惊动了辛显令等文化馆的老师们。在和他们熟了以后,他们问我:“王老师,你是不是才调来平度?”我说,我来平度10多年了。“来这么长时间,我们怎么不知道你?”我说,我趴在偏僻的乡下中学教学,无名小卒一个,你们怎么会知道我?
学习班结束,从各公社来的人都收拾行李打道回府。这天,我正在收拾行李,突然辛显令叫我到他办公室去,告诉我,他正在为馆里编一本诗歌创作集,叫我留下帮他做些修改加工工作。我说,行,只要我们校长准了,我就留在这里。他说,校长那边他已说好了,没问题。
打那天以后,我就天天在他办公室里,和他加工那些群众创作诗歌。我俩一首首地讨论、加工、修改、定稿。辛显令这时虽是发表过不少作品的知名人物,但他一点不拿架子,很平易近人,对我的意见很是尊重,我俩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10多天,诗集修改完了,我俩成了好朋友。在我临离开的那天,他在他的住处特意备下几盘菜,一瓶酒,我俩边吃边谈,十分惬意,十分融洽。当时他妻子还在古岘家里,他只把辛龙辛虎一双爱子带在身边,我俩喝酒时龙儿虎子就在旁边,时时得到一块肉一箸鱼的犒劳。两个小家伙虎头虎脑,活泼又知礼数,我至今还记得那可爱的样子。
辛显令,1943年生于平度古岘,十几岁时,就开始读古典小说和诗歌,中学时就在县报上发表过作品。1963年平度一中高中毕业后曾下乡务农,后任小学教员,物资局会计。这期间,他开始文学创作,写一些反映儿童生活的短篇小说。1971年后发表戏曲剧本《五个鸡蛋》、《管得好》,短篇小说《水足苗壮》等。到我和他喝酒的时候,他的小吕剧《管得好》已演遍平度城乡,他已很有些名气了,但使他誉满全国成为著名剧作家的《喜盈门》这时还没有。记得他在和我推杯换盏的时候跟我说:人活一世,不能平平淡淡地过去,我非写出像样的东西来不行!他这志存高远的人生态度,使我十分感佩。我还记得,他想以平度东乡从前的一次龙卷风灾害为素材写一个剧本。几年后,“龙卷风”没刮起来,《喜盈门》却在全国刮起了旋风。
打那以后,我回我的乡村学校教学,他在他的名人之路上奋力迅进,再就没有接触的机会了。只于1978年在文化馆举行《喜盈门》座谈会听导演赵焕章讲电影时我见过他一面。当时,他被众星拱月似的拱着,根本没有时间与我单独说话。再以后他挂着一大串头衔到青岛去了,就更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和辛显令再无来往,倒是与在文化馆结识的赵伟有些过从。以后他到青杨找我帮他改过诗。1978年我调来一中后,他又到我家让我和他修改他的一首长诗,那诗在一家青年报上发表,他还叫我写了一篇诗评发在那报上。1994年赵到北京办一份建设部的大型画报,又拉我去当过编辑。另外,在我和辛显令修改的诗中,有几首的作者叫王友文,见那诗纤巧婉约,名字又秀气,我当时还以为这个王友文是一个妙龄女郎呢。以后友文老师调来平度一中,一看,是个胡子拉碴的粗壮汉子,同事间说起来,一顿笑。
曾经的朋友辛显令走了,心中怅怅然,戚戚然!才60多岁的人,文学和书法创作还正是好时候,却天不假年,溘然长逝,更是让人惜哉痛哉!
朋友辛显令,愿一路走好!
( 2010年2月24日于平度文丰居)
在老学生张瑞娥的记忆里
近午,学校办公室主任李斌打来电话,说1989级一个老学生回母校拜访老师,校长留她吃饭,叫我去作陪。一会儿,车来接我,我赶忙找出一本《知暖集》,准备给我的学生。我这本书自2006年出版后,凡来拜访我的学生,都赠送一本,并要在屝页上写上赠言或题上一首诗。车在楼下等我,来不及题诗写赠言了,只把屝页上盖了一方印,就带着去了。
在车上我一路想,是谁呢?校长宴请,定是个很为学校争光的校友吧。进了校长室一看,是一个面熟的女生。校长先介绍了她是谁,见我带着书,又赶忙找笔,让我在书上题字,于是我写上了“赠老学生张瑞娥”。
问答间,才知道张瑞娥是1989级七班学生。刘晟校长那时还不是校领导,给那个班当班主任,我教语文,从高二教到他们毕业,教了整整两年。张瑞娥高中毕业后考入安徽大学,拿到硕士学位后分配到安徽科技学院任教,现在是副教授,正在上海读博士。
20年前张瑞娥留给我的印象在我脑子里完全复活了。眯着有神的眼睛,总是笑嘻嘻的,说话声不大,给人一种很亲切的感觉,浑身有一种农村姑娘的质朴气质。我问她家是哪里,她翻出《知暖集》的目录页,指着“桃花涧”这篇名说,我就是你写的这里人。啊,她不但是农民子女,还是山民的后代,那地方我去过,山民除质朴外,还特别热情,特别豪爽。
接着她说起了当年我教她时候的一些往事,仿佛使我又回到了当年的课堂上。
“老师,您还记得您叫我们写‘课间十分钟’吗?”
我说:“记得。”
那是我刚接手这个班不久,在作文课上我出了个题目“课间10分钟速写”。到讲评作文的时候,我先给他们读了几篇“佳作”。有的写一下了课就跑到阅览室,读了一篇感人的文章,受到了深深的教育;有的写跑到了操场上,同学分成两队,龙腾虎跃地赛起篮球来,到10分钟结束时,比分已是60∶70;有的写在课间学雷锋做了一件助人为乐的好事……我问这些文章写得如何,大家一致说好。好在哪里?好在思想性强,符合时代精神。接着,我又读了一篇,一个学生写一下课,同学跑出教室,挤下楼梯,纷纷向厕所跑去。通向那里的路上一个个急急火火,比肩继踵,成了急速流动的人流,“内急”的更是一路迅跑,生怕占不到坑位。厕所门那儿人挤成疙瘩,好容易解决了问题,又急急地向回奔,等回到教室,上课铃响了。写上厕所的,全班只这一个同学,我读完后问同学们这篇写得怎么样,课堂里一片寂静,一个个神色疑惑。这篇作文的作者(这次张瑞娥说到那学生的名字,可惜我又忘了)低下了头。静了一会儿,有的同学发言,说这篇文章不好。我问为什么,回答是,这篇文章写上厕所,内容没有意义,思想性不强。我问,课间才10分钟,一般老师下课铃响了还要拖上一两分钟才下课,这么短的时间,来得及去打球还打到了那么高的比分吗?来得及读一篇文章学一次雷锋吗?你们不上厕所能行吗……
当时是上个世纪80年代,极“左”的流毒还弥漫在各个角落,语文教学还在向学生灌输着僵化的思想,学生作文除了说套话、假话、大话,差不多是一句真话、实话不会说了。这次作文课,好像在学生板结的思想模块上狠狠地砸了一锤,使他们受到了极大的震荡,所以他们记得才这样深,20年过去了,张瑞娥一见我就急不可待地向我说这件往事。